€€第1章
“祁七小姐,你是说祁蕙殊?”
“还能有谁,方才进门时,我当真瞧见是她。”
坐在他侧旁的男子斜叼一支雪茄,摇头笑道,“怕是你看岔眼,这话要让世则兄听去可了不得……”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楼梯传来轻快脚步声,果真说曹操,曹操到。
“你们两个不仗义的,倒藏在这里逍遥。”颜世则转下楼梯,满面春风,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灯照得碧恻恻的,袁家两个纨绔子各倚一端,一个长辫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鹅黄纱丽,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
见颜世则满脸笑容,所幸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袁五公子暗自松口气,对胞弟使个眼色,叫他莫再乱嚼舌头。
颜祁两家联姻是迟早的事,祁七小姐与颜世则自幼相识,外间早将她视作颜家少奶。以祁家那样的书香门第,若说祁七小姐出现在这风月销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尴尬。
颜世则玩得兴致正浓,往沙发仰身一坐,抚掌兴叹,“好个云顶皇宫,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说出去谁信!”
这名为“云顶皇宫”的神秘赌场开张不到半月,已轰动全城,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若单是华奢,也算不得出奇。
此间却是妙处有三。
其一,只接熟客,若无人引荐,纵有金山银山捧着,也不得其门而入;
其二,进门处有专设的暗室,为每人备有一枚西洋面具。入内之后,人人皆戴着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真面目。纵是名士淑媛,也尽可纵情狎玩;
其三,这赌场管事是个女子,人称贝夫人,传闻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妇,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艳色闻名,入夜明灯高照,檀香缥缈,令宾客寻芳忘返。
“单看贝夫人这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了!”
“外间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妇之说吗。”
“那是讹传罢了,我倒闻听这贝夫人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
“说起贝夫人,我倒遇着一桩奇事。”颜世则一敲额头,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宝行的蹊跷事来——颜家珠宝行里颇多奇珍,早年颜家老爷子在北平开设典当行,从破落旗人手里搜罗了许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里出来的东西,有一枚鸽血红宝石更成了颜家珠宝行的镇店之宝。
前日里,有客登门,自称主家姓贝,指名要这样一颗红宝石,开出的价码令人无法回绝。
奇就奇在,颜家收得那枚红宝石并未对外张扬,不知那人是从何知晓。
袁家兄弟闻听这话连连称奇,顿生好事之心,“贝这姓氏也算少见,照这手笔看来,十有八九便是这位贝夫人了!看来你与她颇有缘分,指不定另有渊源。”
颜世则摇头笑,家中亲眷都已问了个遍,谁也不认得贝氏。
“不如递张名帖进去,贝夫人或许肯赏面。”袁五倾身靠近他道,“倘若真是你家旧识,岂非得遇贵人。世则兄且想想,贝夫人身后是怎样的靠山,她若肯提携一二,你在令尊跟前岂不扬眉吐气?”
颜世则心中不大乐意,然而袁五的话不无道理。他脾气甚好,耳根子向来软,经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劝动了心思,顶着头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却不到一刻钟时间,使女便来回覆。
“请颜少爷随我到小阁楼去。”印度使女说一口婉转汉话,蜜色肌肤光润,妙目流盼,朝颜世则妩媚而笑。
赌场共有三层,越往上越是豪奢,最顶上的小阁楼却是贝夫人接待贵宾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踏足,只有身份极特殊的人方可入内。
颜世则随使女走上楼梯,心中有些发虚,未想到贝夫人真会见他,且是这般礼遇。
寻常赌场多与黑帮相涉,云顶皇宫更不知是何来头。
颜氏向来是清白人家,虽不乏场面见识,却从未遇见过这等神秘人物。
使女走在前头,软声笑道,“今晚有贵客来,夫人在小阁楼陪着客人玩牌,有劳颜公子移步。”颜世则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思忖间,一抬头已来到三楼,眼前为之一炫。
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斗牌正酣。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异,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的似狐狸脸,有点似怪兽头;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
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回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
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
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的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的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凛冽。
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
只见里头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
颜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
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语便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爱情”。
使女这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钟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
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
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幅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
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已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
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似饶有兴致。
背对颜世则这边却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
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黑色礼服勾出肩背优雅曲线,领子里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齐整,一只手夹了雪茄,另一手闲闲将牌拿起。
这双手十分修长,指节匀亭,比女子更优雅好看。
纸牌在他掌心展开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乌亮光泽,沉敛中流露光华。
颜世则素来精通牌技,骤见这漂亮的一手,几乎脱口叫绝。那发牌的女郎有所觉察,抬头看向屏风,蝴蝶面具下红唇如菱,忽而粲齿一笑,“WirhabeneinenBesuch.”[注:意为“我们有客人来了”]
这下听明白,原来她讲的是德语。
两个洋人愕然询问,“Wiebitte?”[注:意为“怎么?”]
颜世则慌忙后退,心下大窘。
却听一个温雅的男子声音笑道,“贝儿,不请人进来,有失待客之道。”
“四少教训得是。”软语声里,绿衣女郎徐步转出屏风,朝颜世则一笑摘下面具,露出乌发雪肤和一双猫儿似的碧眼,流利的中国话略带南洋口音,“有劳颜先生久候了。”
神秘的贝夫人,却是个妙龄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练达风情。
眼见她亲自迎出,摘下面具以真容相示,颜世则不觉已呆了。
贝夫人笑语嫣然,非但不怪罪他无礼窥望,倒邀他入内一起玩牌,似乎将他视作熟稔老友。颜世则尴尬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待想起该说点什么,贝夫人已翩然转身,扬腕朝他一招,“随我来。”
颜世则身不由己跟上,脚下厚密的长绒地毯软得无处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
贝夫人向座中诸人介绍颜世则,并不提他名字身份,只称是四少的贵客。
颜世则随她目光看去,终于看清座首那人——
浊世之中,竟有如此风仪。
想来这才是赌场真正的主人。
这被称作四少的男子,年纪不过三十,修眉斜飞,薄唇含笑,天生一双摄人心神的眼睛。简单的黑色夜礼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倜傥,那从容气度叫人一眼看去便认定他是此间主人。
他身畔丽人虽戴着面具,仍见风致婀娜。
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脸上黑猫面具透着迫人冷意。
颜世则目光触到她,莫名顿住,惊觉似在哪里见过。
黑猫面具底下,那双点漆般的瞳子令他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
座中高瘦的长衫男子起身让出座位给他,朝四少人略一欠身,退避在旁。
“颜先生爱玩什么牌?”四少漫不经心开口,语声柔和低沉。
颜世则揣摩着回答,“寻常的都玩,最有意思还是惠斯特桥牌。”
“惠斯特桥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的牌。”四少笑笑,“接着玩吧。”
四方牌局中,四少和颜世则为一方,两个德国人一方,依然是贝夫人发牌。
惠斯特桥牌的精髓在于伙伴间协作,要想赢,必须两个人信任配合。每个人即是自己的领袖,又是同伴的保护者,该决断时决断,该牺牲时牺牲,荣誉和失败都不是一个人在承担。
其实颜世则并不擅长这种老式桥牌,总嫌它乏味沉闷了些。他这里心不在焉,四少却是个中高手,看似桌上游戏,却有异常敏捷之思维,牌风强悍,令他配合起来力不从心,渐渐露出磕磕绊绊的狼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世则总觉得有谁在盯着自己,有一道目光总缠绕在周围,捉又捉不住……这感觉令他越发不安,频频出牌出错。
“桥牌是无声的战争。”四少目光斜过来,似笑非笑神色令颜世则一窒。
这一抬眼间,却撞上另一道目光。
是那个戴黑猫面具的女子,坐在四少身后,就这么静静瞧着他。
就是这个目光,一直扰得他心神不安的源头,原来是这双目光。从怪异的黑猫面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识,又无从捉摸。随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声说了什么。
四少将牌搁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贝儿来替我这一局。”
颜世则也想趁此告辞脱身。
不待开口,贝夫人已走过来,“四少真会扫人兴致,好在还有颜先生!”她说着摇了摇桌上的铃,只见墙角巨幅油画一转,竟是道暗门。先前进来通传便不见踪影的印度使女应声而出,接替了贝夫人发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携离去,颜世则心里茫然若有所失。
戴黑猫面具的女子临到离去也再没看他一眼,亭亭依在四少臂弯,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蕙殊。
颜世则一呆,猛然回头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风外,脚步声渐去渐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这般打扮起来,风情未必输给此姝。
颜世则兀自胡思乱想,忘记牌局已经开始,冷不丁被贝夫人碧目一扫,刚刚收回的心神却又乱了。座中都是高手,料定今晚有一番惨输。然而他却料错,贝夫人接手这牌局彷佛是送金来的,一晚上几乎没有赢过,连带那搭档的洋人也输得脸发绿。颜世则只需跟着自己搭档捡钱,赢了个盆满钵满。
到牌局结束时点帐,数额惊出他一身汗。
所幸是赢了,若是输,只怕回家要被老头子骂死。
天将亮时,贝夫人亲自送他出来,言下殷殷,态度和蔼。
次日袁家兄弟听说了颜少阁楼奇遇记,直叫悔青了肠子,大骂姓颜的不仗义,竟不替他们引荐。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惯了,见不得颜世则那飘飘然的样子,便啐道,“当心乐极生悲!”
果真应了他的乌鸦嘴。
时至半夜,暴雨倾盆,祁家一个电话打来,说七小姐离家出走了。
颜世则冒雨赶去,祁家上下已乱作一团,见了他来,更是窘迫。
祁老爷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面哭个不休,一句话也说不出。
五小姐悄悄引他至一旁,将一只磨损得很旧的纸盒子递给他,“小七留给你的。”
颜世则茫然接在手中,喃喃问,“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里,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究竟为着什么事,要闹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挤出细弱语声,“她说要解除婚约。”
“什么?”颜世则是真的没听清楚,五小姐声音太低。
“父亲气极了,叫她滚,说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没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只留了这个给你。”五小姐拿手绢拭着泪,“小七一向最本分的,天知道这回着了什么魔……”
颜世则有些回不过神,好似未睡醒时,听着什么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离家出走。
这不是真的,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戏罢。
颜世则低头看手中纸盒,四边都磨得破了,是小时候他送她的西洋画册盒子。
五小姐看着他掀开盒盖,看着他手一抖,盒子坠地,落出一只羽毛镶贴的黑猫面具。
面具、红宝石、贝夫人、四少……逐个从眼前掠过。
耳听着五小姐啜泣声细细,扰得他心乱,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暴雨一刻不缓,挟风泼洒天地,窗外庭院树摇花摧。猛然一声惊雷乍响,似在头顶滚过。
颜世则霍然抬头,是了,是这样!
那枚红宝石连店里老伙计也未见过,他却特地捧给蕙殊瞧,暗自希望她喜欢这未来的订婚礼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贝夫人怎能得知店里有这枚宝石。
往日里端庄本分都是做戏,她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颜给他,便如戴着一只淑媛面具,敷衍周旋在祁颜两家;背地里早与那来历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当面嘲弄他,看他怯懦出丑,他竟一无所觉。
眼睁睁看她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眼睁睁看她离去。
一个女子倘若变心移情,又有什么能阻拦。
她选了那样一个人,富可敌国、风度翩翩……自然,是她选得好。
她不但走,还要留下这只面具来嘲笑他,颜世则你是如此失败的一个人,一个连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从前她总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处世,应有所抱负。自从她留洋归来,便不只一次地说,世则,为什么你总是没有变化呢。
但她从未将厌恶失望表露出来,于是他以为不要紧,只要哄得她高兴便好。
原来,她已失去隐忍的耐性。
她再也瞧他不起,终究明明白白告诉他——颜世则配不上祁蕙殊。
又一声惊雷乍起。
颜世则踉跄退后两步,盯着地上怪异的黑猫面具,面容渐渐苍白扭曲。
五小姐亲自倒来一杯白兰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过了半晌也不见回缓,依然唇青颊白,似在瞬间被人击倒。
“世则,你们究竟怎么了?小七去了哪里,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细腻,看出其中蹊跷,忧切地望住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处,务必告诉我!”
颜世则张了张口,语声堵在喉咙。
要说什么,说云顶皇宫吗,还是将那风月销金窟的秘密和盘托出,将蕙殊与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从此毁了祁蕙殊的名声,毁了颜世则的脸面,也毁了祁颜两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猫面具,胡子仍惟妙惟肖上翘着,彷佛露出一个笑容。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约也是这样讥诮的笑。
她了解他,清楚他每一处软肋,知道他连说出实情的勇气也没有。
蕙殊,最温柔的蕙殊,原来你是这样狠。
€€第2章
“何必做得这样狠。”贝儿叹口气,将一杯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放到蕙殊面前,“这回你是闹得太过了。”蕙殊闻言抬头,哭了整夜的眼皮还有些红肿,眼睛越发显得圆大,乌亮湿润的瞳子盈盈照人。她本埋头吃着早餐,闻言将银叉子一搁,扬眉道,“难道我真的昧着心思嫁过去,做个恪守妇道的少奶奶就好?”
贝儿还未答话,她又急语如溅珠,“我说延迟婚期,老爷子只当我舍不得离家;叫世则振作,他又只当我啰嗦……从前认得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不知他为何会越变越像一个纨绔子!我不能昧着自己心思,同这样的男人相对一辈子,他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颜世则,我没办法再骗自己,我不喜欢这样的他,早已经不喜欢了……往后怨就由他怨去,谁都与我再不相干!”
她分明难过,脸上却绷得比谁都不在乎,却不知泛红的眼圈已出卖了心中委屈。贝儿觑着她,不由摇头笑,“这个样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来了,难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么好。”
蕙殊低了脸,拿银匙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你以为我乐意那样么。”
贝儿定定看她,眼前浮现初见时的样子……彼时尚在万里之遥的美国南部校园,邂逅东方同胞并不容易,年岁相近的两个少女顿成知己。
初到异邦的蕙殊未褪羞涩,举手投足都是东方闺秀的拘谨。有着东方血统的LilyBell却是人群中天生的焦点,来自母亲的中国风情,令她吸引了无数的目光。被她逼着学跳舞、学骑马的蕙殊,一开始紧张抗拒,渐渐如鸟儿钻出樊笼,发现自由天空。
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真正快活。
飘得再远的风筝,背后总有一根线,那根线收紧的时候,便是自由的终结。
贝儿在毕业后回到香港,身为港督府参事的父亲好赌成性,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则回国,继续名门闺秀的沉静生活,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一层金粉,也给祁家开明门风再增一则佳话。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着头,语声有些哑。
“可你还是在意颜,不然也不必送上那只面具。”贝儿抽出一支烟来,目光流露与韶龄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可惜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顿,端起茶来慢慢喝,彷佛没听见。
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眉目不动,语声闷闷,“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就想气死他。”贝尔笑起来,“嘴这么硬,一会儿见了四少,看你还怎么说。”
“你还笑。”蕙殊横她一眼,支肘抚住额头,“我都愁死了。”
“现在知道愁,半夜落汤鸡似的冲进我家,倒不见你愁。”贝儿斜睨过来,笑得蕙殊恼羞成怒,信手将点缀餐盘的一朵黄康乃馨掷了过去,“Lily,你有没有心肝!”
贝儿笑着避开,却听蕙殊呀的一声,张大眼睛望住她身后,脸颊腾地红透——
穿黑绸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门口,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被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怀里。
显然是刚刚睡起,四少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狭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们还真早。”
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紧实肌肤,与黑色丝绸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态,四少似乎孰视无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径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头,递个眼色给贝儿,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缩得不能再缩。
四少懒洋洋地问,“小七很饿吗?”
蕙殊一愣抬眼,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
“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有这么饿吗?”他语声温柔戏谑。
贝儿笑出声来。
蕙殊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声胁迫之下,贝儿忍了笑,将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择要道来,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心,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听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眼圈红红,险些落下泪来。
四少安静地听着,只是慢条斯理饮茶。
贝儿终于讲完,侧眼觑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的一节,是她最担心的,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好姻缘,断就断了罢。”四少搁下杯子,对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这回眼泪真的掉下来,“四少……我其实……”
“你先吃饭,过会儿到书房来。”他说罢起身,头也不回走出餐室。
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还吃得下。
二女面面相觑,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软缠硬磨来说服他。想不到他却赞同这逃婚之举。
偌大城中,颜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易如反掌。
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的,也只有四少。
站在书房虚掩的门前,蕙殊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头温柔语声说“进来”。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扑面,阳光筛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将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平纹雪白衬衣,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侧脸轮廓逆光,带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长的手转动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雾氤氲。蕙殊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个人?”他的声音沉静,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么呢,蕙殊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她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不要”,多么奇怪的用辞。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
蕙殊讶异地看他,听见他又问,“但你仍希望,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是吗?”
她缄默,四少微微倾身,轻声问,“小七,是吗?”
他眼里的伤感,似变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样吗,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
否则何必留下那只面具刺痛他,刺醒他。
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还能回头。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的人,都无关紧要了。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世则,他不够好,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发酸,缓缓道,“也许是,我想做另一种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作声。
蕙殊咬唇沉默。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
可他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过往后的打算吗?”四少终于开口,语声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气答道,“我羡慕贝儿,可以做独立的女性。”
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的有恃无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绝不会拒绝一个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来,“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书。”
蕙殊脸一红,索性大方承认,“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英文都没有问题,德文也会一些,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秘书。”她微扬了脸,青春光洁的额头下,眼睛晶莹,流露新式女性独有的张扬自信。
这神情,令他刹那失神。
那个人,也曾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一言不发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傥样子,这样的他,令蕙殊觉得陌生。
她又急急开口,“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Lily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叹口气,“你和贝儿不一样。”
“为什么?”蕙殊睁大眼睛,立刻反问。
四少微微一笑,“你应当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点头,心中黯然,想起贝儿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贝儿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长她十岁,听说也是极出色的男子。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本也算不得差。新婚之初的Lily常写信来,言辞间满是小妇人的幸福自得。
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蒙先生在外头另结了新欢。
贝儿个性尖锐,她的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蒙先生寻一个新欢,她便觅一个情人;他彻夜不归,她便欢宴达旦;他金屋藏娇,她便掷金豪赌。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也容不得这样的媳妇。蒙老夫人几乎被她气死,逼着蒙先生与之离婚。贝儿拿了丰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一度辗转南洋各地,沉溺声色,嗜赌如命……
“若非遇着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蕙殊低头,指尖抚过衣纽,“如今这样很好,她虽为你做事,又不依附于你,她有自己独立的意志,这正是我没有的。”
“你说得很对,这些都对。”四少直视她的眼,“可是你忘记一件事,Lily是已离了婚的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边,无需顾忌名分声誉,你却和她不一样。”
蕙殊哑然望住他。
“你若和她一样,便会被外间视作我的女人。”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晋铭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蕙殊为之震动,茫然地想,这算是回绝她么。
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蕙殊,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你一生,负上这等印记,往后谁还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里的惋惜,令她心中委屈越发不可遏止,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做你的女人又何妨!”
话音未落,悔意已生,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
他淡淡看她,目光彷如杯中渐渐冷去的红茶,仅有的温度也氤氲而散,“你认为,无妨么?”
蕙殊僵了片刻,侧过脸,不敢看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她绝没有将他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触犯的禁地。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才说了这委屈负气的话……却未曾想到,对他已是冒犯。
她亲眼见他取出那枚鸽血红宝石,与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
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的表情,令她入目难忘。
要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人痴妄至此。
当日则捧了那枚宝石给她看时,蕙殊一眼便怔住,惊怔于世事之巧,人世之小,万万想不到另半枚红宝石竟在他这里觅到。世则说,是个落魄旗人拿去典当,又被典当行转手卖入他珠宝行的。似这样的极品,连他也不曾见过。
可蕙殊见过。
另有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鸽血红宝石,镶做泪滴似的链坠,她在四少掌心见过。世所罕有的成色,绝不会看错。那是前清宫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硕大一颗冠饰,后来被切割为二,各自下落不明。当年四少购得半枚,请名匠嵌成链坠,以赠佳人。
三年前,她还远在美利坚,那段风流公案只在后来听过影影绰绰传闻……霍沈念卿,如今听来是何等显赫的名字,却鲜少再有人提及“薛晋铭”三个字。
旁人口中的传言,无不香艳出奇,光怪陆离。
唯独在当事人口中说来,只是淡淡一句,“我忘了半枚石头是不祥的。”
是的,爱情岂能一分为二。
宝石是天地造化所成,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灵性。红宝石是爱情的象征,寓意火热的爱。当年他送出那半枚坠子,竟不曾想到,那是遗失了另一半的残缺。
那段往事,是旁人眼里是英雄美人的传奇,也是另一个失败者的不光彩笑柄。
他却不避忌,亦从不否认对那位夫人的挚情。
他不惜代价,到处寻找那鸽血宝石的另半枚;他容许贝儿和她的好奇,让她们看他珍藏的项坠;他设计各式西洋面具,只因那位夫人也曾这样戴过;他爱白茶花,曾在佳人鬓边簪,与它花语心有戚戚然……
只是,他从不提起那个名字。
霍沈念卿的名,是他口中的谜。
壁钟滴嗒,从九点指向十一点。
贝儿等得心焦,偷偷张望了五六次,四少书房的门仍是虚掩,里头偶尔有蕙殊低微语声,半个字也听不清。就在她忐忑不宁的时候,蕙殊拉开房门出来,沉默走下楼梯。
贝儿心觉不妙,迎面便问,“怎样怎样,四少没答应吗,你有没有好好同他说,是不是讲错话惹他生气……”
蕙殊打断她,淡淡道,“答应了。”
“呀,那你还垮着一张脸!”贝儿闻言雀跃,“好极了,我就知道四少不会见死不救,这可太好了,往后有你做四少的秘书,我们又在一起了!”
可是蕙殊不说话,脸上也没多少笑容,怅怅地似失魂落魄。
贝儿皱眉,“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蕙殊勉强笑笑,“四少说,过几日你们要去北平,让我跟着一道。这一趟回来,如果还不后悔,便录用我做秘书;若是我后悔了,随时可以回家去。”
她伫足,低头摩挲那楠木楼梯扶手,默了片刻,“Lily,我突然不知道了……”
贝儿没做声,若有所思看她。
“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蕙殊有些茫然,“我对他十分敬慕,但从未有过别样心思,也不敢有……往后选了这条路,旁人说什么我并不在乎,可是四少,他会如何看我,我又该如何待他。”
走廊尽头长窗敞开,一阵风吹进来,彷佛是为了提醒她,携来花园里浓郁的白茶花香气。
“Lily,你不会有这苦恼吗?”蕙殊叹口气,在楼梯最后一阶坐下,呆呆望向花园里无处不在的白山茶,“还是我太软弱,想得太多?”
“我不苦恼。”贝儿看着她,目光复杂,“小七,我们不同。”
“你也这么说。”蕙殊苦笑一下。
贝儿碧绿的眼睛眯起来,像极了猫,“真的,小七,你还没有真的爱过。”
蕙殊挑起弯弯的眉毛看向她,满眼询问。
“对我来说,他是最好的朋友、伙伴,也是恩人。”贝儿淡淡地笑,“所以我不苦恼,我一点儿也不害怕爱上他,又得不到他——这却是你的苦恼,对吗?”
蕙殊跳起来,“不是,我没有那样想。”
“你真的没有一点儿喜欢他?”贝儿绿眼睛闪烁暧昧的光泽,“比颜更多一点的喜欢?”
蕙殊的脸红了又白,再不作声。
“不过这没关系。”贝儿微笑,眼底有过来人的了然,她挽起蕙殊,和她手牵手走进客厅,“你还有的是时间做决定,等我们从北平回来再想也不迟。”
€€第3章
也不知四少用了什么法子,颜世则真的没有再找来云顶皇宫。
祁七小姐的出走并没有惊动太大,或是颜祁两家碍于脸面,对外只说七小姐有事远行。
蕙殊栖身于贝夫人的寓所,就在租界最繁华的玛嘉仑路,楼下是四少办公的贸易行。整条街上汇集银行商号,入夜灯红酒绿,是往日颜世则也常流连的地方。起初住在里头,蕙殊很是惴惴,唯恐被人寻到。然而一晃三五日过去,无人前来惊扰,反倒无端失落。
“你说他们会不会压根就没找我,巴不得我走了,省得眼见心烦。”蕙殊以手支颐,心不在焉地玩着笔。贝儿不理会,自顾忙着,此去北平要打点的头绪极是繁杂。见她不应,蕙殊越发没趣,悄悄绕到她身后,张望桌上信函账单。
“全是德文?”蕙殊凑近看,“我的德文生疏好久了,真麻烦,四少怎么尽和德国人做生意。”说着便伸手去翻那信函,却被贝儿一挡,手上翻了个空。
“说了别乱看,好奇心害死猫。”贝儿利落地将信函收起,横了蕙殊一眼,“没事就回去收拾行李,咱们后天就启程了,往后可没人鞍前马后服侍,你得学着照顾自己。”
可蕙殊似一块麦芽糖,笑眯眯粘在她身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赶也赶不走。她又是极聪明的,做秘书那点事,只半日就学会了,余下便是问东问西,对事事都好奇。
“就知道你们有秘密,瞒着不跟我说,信不过我。”蕙殊半趴在桌沿,拖长声调,闷闷不乐,眼珠却滴溜跟着贝儿身影转。贝儿将要紧的文件一一清点整理,锁入提箱,连同四少惯用的水笔信纸也都细心带上……末了转身问蕙殊,“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蕙殊根本就没在意她收拾些什么,被问得一头雾水。
贝儿抄起她身后桌上的印章,顺手敲她额头一记,“印章都不记得!就知道你丢三落四!”
蕙殊捂着额头委屈呼痛。
“做秘书不是难事,最要紧却有两条,一要心细……”贝儿话未说完就被蕙殊抢白过去,“二要口紧,不该问的话不问,对吧?我早记得了!”
然而贝儿正色看她,“小七,你要真记得才好。”
蕙殊哦一声,明白她言下所指,低了头不再多话。
今早一言不慎,险些触了礁,想来还有几分心虚。
她委实是好奇——四少年纪尚轻,虽出身北平望族,家道却已中落。如今在这城中,他不显山不露水,看似个寻常生意人。然而他手中财势究竟有多大,过从交往之人都是什么来头,却连贝儿也未必清楚。即便以云顶皇宫的排场,也不过冰山一角。
自来此地不过三年,什么生意能有这般惊人利益?
蕙殊出身富家,见惯飞黄腾达,却不曾见识过此等神通……何况如今乱世,一夜暴富或是转瞬破落,皆属平常。暗地里,蕙殊也曾揣测过,如今最赚钱的莫过烟土。
这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买卖。
滚子商、膏商、运商都是各有行会的,其中财雄势大者,莫不与各地军政勾结,尤以滇川为甚。北平政府虽有销烟令,却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有南方政府明令禁烟,向来严查厉惩。
看四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和烟土买卖扯得上关系。
他身后谜团着实太多,用贝儿的话说,“知道早了,于你并无好处,该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正被蕙殊左一问句右一句地纠缠着问,门房却来通报贝夫人,说有客人拜访贝夫人。
贝儿只道是裁缝行里送来了订制的裘皮大衣,此去北平也该是入冬时节,务必备上大衣,便叫蕙殊下楼去看看。
门房领进来个衣冠严整的矮个男子,拄一支手杖,见到蕙殊,便摘下帽子欠身行礼。
蕙殊上下打量,看他肤色黧黑,轮廓颇深,举止彬彬有礼,口音透着不中不洋的古怪。
这人开门见山要见“蒙夫人”,令蕙殊吓一跳,立时便想起贝儿远在香港的前夫,莫不是那招人厌的蒙先生寻来了这里。
“这里没有蒙夫人,你找错地方了。”蕙殊当仁不让拦在门口。
那人欠身说,“我找一位名叫LilyBell的女士,我是她从前的管家。”
“亚福。”
贝儿的语声从身后扶梯传来,莫名拔高音调,透出惊怔,“你怎会找来这里?”
唤作亚福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神色微变,冲口唤道,“太太!”
这时蕙殊才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愕然瞧见外头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门半开着,四少从里边转过头来,看见蕙殊,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蕙殊望一眼贝儿,急步来到车前,“四少,是你领那人来找Lily?”
四少目光深敛,也不说话,只示意她上车。司机将车开走,也不顾贝儿,将她单独留与那人。蕙殊转头质问四少,“这是怎么回事,蒙家还找贝儿做什么,她早和姓蒙的没有关系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开口,“离婚书上缺了丈夫的签字是无效的。”
蕙殊愕然,“他没签字?他不答应离婚么?”
四少没回答,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亚福来找贝儿是为传达蒙先生的遗嘱。”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面遇到飓风,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语声很淡,却伸手覆上蕙殊手背,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的凉,“让贝儿单独待一阵,她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之后你陪着她,我去安排,或许赶得上今晚往香港的班船。”
蕙殊早已听得呆了。
贝儿……她不是恨着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么,不是已离他而去么?
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脱口而出却是傻傻的、无关轻重的一句,“她还去北平吗?”
四少侧首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与温柔,“真是个傻丫头。”
“火车上的日子真真乏味,闷得人快要生锈。总算今日可得解脱,大约傍晚便能抵达北平。四少说晚间便可吃到德芳斋的珍珠丸子,那里的厨子是从前给王爷做饭的,想来你一定也喜欢……Lily,我真想念你,不知返家后一切可安好?”蕙殊停笔,叹了口气。
指尖本已冷得不灵活,火车又摇晃,草草字迹难看之极。
习惯了南方冬季的温暖,当火车北上,越来越接近北平,便开始感觉到严寒萧杀。车窗外景物飞逝,广袤大地一望无际,铁轨旁尽是笔直的杨树林,车窗上已呵气成霜。
蕙殊起身呵了呵手,看表已是午后,这时间四少午睡该已醒了。
到隔壁包厢门前,列车员立刻热心上前为她拉开了门——她与四少孤男寡女同行,虽是各住一间包厢,列车员却似认定他二人关系非浅,每每见她,总奉上暧昧的殷勤。
听得动静,四少抬起眼来,窗外淡薄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鲜明。他闲靠在窗边看书,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手中拿着一本法文版的《LadameauxCamélias》[注:《茶花女》]。
蕙殊不由好笑,“你们男子也爱这缠绵悱恻的调调吗?”
他好似看得太过入迷,眉目间隐有迷茫,“为何她要拒绝他?”
“拒绝才好,我顶顶厌恶那个Armand,这样的男子若是我也不要!”蕙殊不屑道。
四少皱眉搁下书,“她那么聪明世故,却又固执。”
蕙殊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书中的Margaret生就绝色美貌,引巴黎贵族争相追逐,在风月场上红极一时。因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便得来茶花女的名号。
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似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心口一抹晶莹雪。
一时两人怔怔,都忘了言语。
不知四少恍惚些什么,蕙殊却是满心缭乱,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贝儿与蒙先生,只觉世间最误人,莫过一个情字。当日送别到码头,贝儿临去也不曾落泪,只是走得那样匆匆,连平日最要紧的首饰匣都遗下。替她收拾时,才在匣子底层发现那旧照片——原来蒙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贝儿依偎在他臂弯像足了一只碧眼波斯猫。
此时想来,似颜世则那样平庸的男子,或许更可堪岁月消磨。
当日四少说,小七,你迟早会生悔意。
会么……火车猛然摇晃,突如其来的后耸令蕙殊立足不稳,整个人跌向窗口。
四少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冲力,同蕙殊双双摔在床铺上。远远传来铁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待火车停稳,四少示意蕙殊镇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把乌亮的德造手枪。蕙殊惊呆,只见他趋近车窗查看动静,蹙眉良久,神色紧张凝重。
外头脚步声急,旋即包厢门被敲响,是列车员在大声安抚乘客,“众位不必惊慌,前方遇上铁路管制,火车需暂时停靠……”
四少将枪藏入衣下,拉开门截住一名匆匆奔过的列车员,“前面什么事情?”
列车员苦笑道,“有专列到,车站到沿线一律管制,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儿,遇上了谁也没辙。您且放宽心,等管制过去吧。”
这位乘客派头极大,打赏也大方,见他闻言面色不豫,列车员便凑近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专列来得仓促,还神秘得很。”说着往包厢内一瞥,列车员露出个暧昧笑容,连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面红耳赤地站起来。
四少并不将枪放回枕下,反而贴身藏好。
他一介平民,却随身带枪,蕙殊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四少也不解释,只淡淡道,“遇上管制也没办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送她回自己包厢,出去时伸手在她胳膊轻轻一扶。
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了衣物也那么暖人。
蕙殊无端红了脸。
回到包厢,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笔写完给贝儿的信,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管制足足耗去四个钟点。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逼仄,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干燥,夜风兜头吹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交迫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子,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谁也不惊动。”
怪就怪他,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四少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幅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她便打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么。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
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子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打灯,静悄悄就停在了身旁。
蕙殊惊了一跳,就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
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欲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好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凤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容,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霖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然,对她含笑点头。
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儿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霖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子,一面嗔道,“我可记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霖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却苦于插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火车被管制四个钟点,足足挨到这会儿。”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然而胡梦蝶不答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
车子开得颇急,外边路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不,是霍夫人。”
€€第4章
“是她,这倒巧。”
只得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昏昏绰绰阴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么。”
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彷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头不是说么,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
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
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
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来历,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
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
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
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
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得。”
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么,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哗然。
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
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份内事。
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暇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晋铭。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
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
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作与谁看?
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
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他肯带她北上。
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
却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
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门边传来低低笑声。
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四少笑着将一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罢。”
“怎么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好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
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
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可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她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他,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蕙殊背抵妆台,低了头,眼圈泛红。
等半晌不见他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他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为总理高堂,八旬大寿却毫不张扬,仅在傅家祖宅设了寿宴,请的都是傅家里外亲眷,其余宾客婉谢,礼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杨,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书香传家,门庭兴茂,亲眷众多。薛晋铭的母亲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时与她多有亲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欢喜,再三嘱咐要叫他来赴宴。
今日徐氏夫妇也随同前往,早早的就来等着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声势,能借四少与老夫人这点渊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许收一文钱礼金,谁若不听便不是她的子孙。”胡梦蝶笑道,“老太太是个清净人,可惜儿子不是什么好官。当着老太太不收礼,只怕转身要的更多。”
“小蝶!”徐季麟从前座回头呵斥,“不要乱讲,总理官声也是随便议论的?”
“不说就不说。”胡梦蝶撇了撇嘴。
蕙殊见四少一直侧脸看着车窗外,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自己寻思着找个话题,“听说傅家请齐了四大京班,那几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没别的嗜好,一爱绣品,一爱听戏,咱们今儿也算有耳福了。”胡梦蝶心思玲珑,早将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这才明白过来四少送礼的苦心,那锦盒她已悄悄打开来瞧过,里面正是一幅素色绣品,却不知会不会太过寻常。
车子往傅家驰去,一路开得甚急,转入刘家市口却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从,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了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道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头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
胡梦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
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游行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还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
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南方甚少有学生游行,就是工人罢工也是少见的。车子刚倒入胡同,前面的游行队伍已压过来了,近处清楚可以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激动表情。
薛晋铭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议迫害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名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民主?民主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民主,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镇压过一些激进学生。
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
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宏,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口气。
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否心生怅然。
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占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无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太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
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度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
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情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大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片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一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
传闻最后一代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
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相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躁,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
好容易捱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要看。
傅家有专门的戏楼,园子里早已搭得金碧辉煌,堂前足足排开数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请到傅总理坐席左近,与一班显贵名流同在一处。各个贵宾的坐席间,以雕花屏风相隔,声可闻,影可见,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发不自在了。
耳听得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台前彩旌翻卷,喝彩声里粉墨连场,福寿境中琼浆飞觞。
这戏,总算是开唱了。
€€第5章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
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趋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没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后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我应付不来的。”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是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了,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
然而耳边听得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
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了。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台上正唱到: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那戏文,彷佛勾去他六魄三魂,除却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颜,似世间别无牵念。
冬日天色阴沉沉的,刚过午后便暮云低垂,压得天空似要塌下来。戏楼里外早早挂起喜气的福寿灯笼,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软绵绵,似带上朦胧暧昧情致。
台上贵妃掩袖衔杯,嗔一声李三郎,抛广袖,回流波。
台下众人侧目,敛声屏息。
非为杨妃惊艳,却是那廊前门外,仆婢挑起了垂帘,傅夫人伴着一位紫锦高领长袄,围银狐裘披肩的丽人款款而来。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觉那艳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不待看得仔细,傅夫人驻足侧身,将她让入内间。
影动珠帘曳曳,人若惊鸿,转眼消失于众人眼前。
只那么错眼间,恍惚只见一个顾盼眼神,风神自若,秋水湛澈。
紧随其后,是四名戎装侍从踏进门来。
靴声沉沉,似风雪天开门扑入的寒风,与这一园子喜庆格格不入。
几个傅家女眷随在二位夫人身后进了主间,四名侍从武官在门前左右肃立,连带着满园子暖亮的灯光都被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庆里渗入肃杀之气。
寿宴依旧,然而静默里,左右喧哗都停了。
只听戏台上贵妃依旧还在唱着,那一出粉墨悲欢并未因谁的出现而改变。
蕙殊没有回头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无需从他眉目间寻找答案。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身份,再不会是别人。
檀板敲,丝竹啭。
杨妃又唱: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袖底一紧,蕙殊低眸,衣袖被胡梦蝶轻轻扯了,似乎示意她去问四少什么。
蕙殊不应,将脸漠然侧了过去。
胡梦蝶纤眉拧起,想问晋铭是不是那人,又不敢开口。能令傅夫人亲自出迎,敢带着侍从武官出入总理家宅,又有这般惊人容华……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再看四少,却依旧端着茶,连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势都没有变,目光专注于台上,整个人都沉在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屏风外有吴侬笑语,华服盛妆的三太太领着丫鬟拂帘而来,“我带了醒酒茶,来瞧瞧七小姐酒劲儿缓过了没有。”
蕙殊忙起身道谢,碍不过她殷勤,只得喝了两口浓酽的苦茶。
见四少听戏听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贵妃娘娘勾去魂魄,连身边佳人也顾不得了。”胡梦蝶陪着她笑了几声,蕙殊却木无表情。正尴尬间,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吴地人氏?”
她口音里带了几分吴语的婉转,却向来以自己乡音未褪为耻,听四少这样讲,脸色立时沉了。
然而四少却说,“霍夫人也是吴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见她,原来是同乡,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梦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讽,寻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总理看上,那时晋铭已经远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从前那档子事。果然听她又说,“原来薛四公子也识得霍夫人,这可巧,不如祁小姐与我一同过去,老太太爱热闹,没准儿正想着祁小姐呢。”
“我……”蕙殊没来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话可推拒。
他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惊鄂回头,瞪了他,说不出话来。
他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罢。”
他如此得寸进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你早晚会有悔意,这话,他也是说过的。
蕙殊咬唇站起来,心中气恼委屈,一言不发随了三太太而去。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错过了在大督军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
蕙殊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怕走快了撞见,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见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爱白茶花与红宝石的女子,终于近在咫尺。
一声“太太留步”,却将她二人挡在垂帘外。
傅府总管事满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爷会见贵客,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三太太脸色一僵,冷冷反诘,“任何人?那大太太与六小姐呢?”
总管笑道,“在里头,老太太传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恼怒,这总管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依然挡驾不放。三太太气得捏着手巾抽噎起来,“祁小姐,您瞧瞧,偌大个总理府就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尴尬无措,总管见三太太在这儿当口撒泼也慌了神,百般劝慰不听,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却见帘子微掀,一个俏丫鬟探出来身,朝总管嗳了一声,“老夫人问,外边唱什么戏呢?”
三太太与总管都不敢吱声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对总管低声道,“赶紧准备着,一会儿客人要走了。”
总管愕然,“这就走,不用饭了?才坐下一盏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么,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说还有要务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压低声儿道,“不过往后都是一家人了,还怕没机会一块儿用饭么。”
总管喜道,“这么说,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进去,“什么事成了?”
“瞧我这多嘴的,回头大太太该罚了。”丫鬟掩嘴一笑,面上得色愈显,倒似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待三太太说话,径自放下帘子折身入内。
“六姑娘……”三太太转头看总管,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当真喜事近了?”
总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声音。
总管忙做个噤声手势,笑容却不减,“您还是回了吧,霍夫人一会儿就得出来了,难道您要守在这儿亲口问她?”
三太太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险些一头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却被她紧紧抓住手腕,发狠似的攥着。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着牙笑,齿缝里切出游丝细声,“霍公子、霍少帅……大太太总算找着个好女婿。六姑娘这一嫁,真给老爷太太争气!”
“当真?”徐季麟将茶碗一顿,险些泼出茶水,“傅霍联姻,霍夫人是为这个来的?”
蕙殊低头抿茶,“人没见着,只听老夫人身边丫鬟说的,三太太似乎也是这么说。”
“那就错不了。”胡梦蝶笃定点头,“风声都放出来了,准是事情成了。”
徐季麟搓手,眉头紧锁,“这……”
“这是好事,两家结了姻亲,霍督军跟傅总理合作,从北平到华北,还不成了他们的天下!你跟傅总理,总算是跟对人了!”胡梦蝶喜形于色,然而目光往薛晋铭身上一转,旋即明白徐季麟为何皱眉,当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谁会计较那点陈年旧事。”
四少亦是一笑。
胡梦蝶琢磨着这话有些尴尬,便站起身来为他二人斟茶,一面将话头引向今天的戏。直赞那一出《贵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儿,《金玉缘》也是极好……
“都是好戏。”四少接过话音,若有所思地笑笑,“这最好的一出,还是《将相和》。”
“有吗?”胡梦蝶随口问,“戏单上没见有这一出。”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来,拂袖掸一掸衣摆,似在自言自语,“戏听过了,我也回去了。”
可蕙殊坐着不动。
“小七?”四少微微皱眉。
蕙殊坐得端端方方,毫不客气将他顶了回去,“我想听的戏还没开唱。”
傅府宴罢,宾客鱼贯告辞出来,天色已黑尽。
徐氏夫妇住在城中,与薛祁二人所居别墅相隔路远,便在傅府分道而行。
司机在前面沉默开车,后座上蕙殊与四少也一言不发。
“她走时,你是想去见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四少不语。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识趣。”蕙殊笑笑。
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缓缓道,“我若想见她,谁也阻拦不了。”
蕙殊语窒。
“对不起。”她咬唇,将脸侧向车窗,“当日贝儿说得很对,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这样的秘书,我终究做不来。”
“好。”四少终于开口,“三天后,我离开北平,你回家去。”
他的语声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半点征询的意思,“季麟兄会派专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贝儿,也可请他安排。”
“谢谢。”蕙殊挺直身子,伤心难过到极处,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办完,你协助得很好,是十分称职的秘书。”他淡淡侧颜,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温柔全是假象,这才真正的他。
“启程之日,你的薪资由季麟转交。”
呵,原来还有薪资。
蕙殊哑然失笑,当日她都忘了问他薪酬,忘了自己是被雇佣,还以为真的做了他的红粉知己。原来至头至尾,他仍是个商人,真正的商人。
雇她来北平,仿佛只是为了陪他吃喝玩乐,并遥遥望一眼旧情人。
车已在寓所前停下。
司机拉开门,他下了车,伸出手来搀她。
蕙殊猛地推开他,跑上前台阶,大步向寓所大门而去。
门半掩着,里头灯开着,佣人并没有迎出来。
一线橘色灯光从门隙里照出,投在门前台阶上,照亮倦客归家的路。
是的,她只是客,这里不是家。
蕙殊眼前模糊,泪水将光亮变得愈发朦胧,耳中听见他在后面唤了一声,似叫她站住。
她越加快脚步,伸手便去推门。
身后脚步声急,有人疾奔而来,猛然将她拦腰一圈,重重推向门旁。
咔嗒金属声里,一柄乌亮的枪已在他手中,拔出上膛,对准门后。
蕙殊醒过神来,惊觉往日仆佣见车到门口,都会出来迎接……今日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暖暖灯光亮着,前园里却安静得不同寻常,连花园里的小狗也没有叫。
他挡在她身前,凝神戒备,下巴绷紧。
里面寂静无声。
他以目光示意她回避,枪口轻轻将门顶开一点,猛地转身,抬脚踢开房门——
一个低柔语声从里面传来。
“晋铭,别来无恙。”
水晶吊灯照得客厅一片灿亮,深蓝天鹅绒沙发正中,端端坐着那惊鸿一现的女子。
吊灯下细长的坠子被风吹得泠泠有声,细碎光晕在她身上摇曳。
蕙殊有些目眩,在这境地,呼吸都变得多余。
身旁没有声响,他似也屏住了气息,静静望住她。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只是他与她的。
北平冬夜又干又冷的空气,吸一口也呛得喉咙生疼。
终于,他先开了口,“霍夫人。”
语声冷涩,竟不像是他的声音。
霍夫人徐徐起身,立在摇曳光影下,遗世独立之姿,叫人不能直视。
“把枪收起来。”她微低了下颌,显出婉柔姿态,语意却坚决。
四少无声地笑,抬手做出投降姿势,并不将枪放下。
二楼扶栏后面悄无声站出四名黑衣男子,目光锐利,手藏在大衣底下。
蕙殊变了脸色。
四少视若无睹,一步步朝她走去。
霍夫人眉头微皱,一瞬不瞬看着他走近。
他笑着举高双手,枪在手中彷佛只是一个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虏。”
说着,他一松手,将枪抛在她脚下。
看着他脸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然。
四目相对,刹那凝峙。
旋即她转过目光,看向他身后,朝蕙殊淡淡颔首,“祁小姐,抱歉,请到楼上稍事休息。”
蕙殊明白这是要她回避之意,然而肩头却被四少稳稳揽住。
“不必见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
蕙殊似被火星烫到,耳后热潮涌起。
霍夫人面无表情,侧过脸,冷冷唤了声,“许副官。”
走廊柱子后面转出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子,面容英俊精悍,以笔挺的军人身姿向她立正。
“我有话与薛四公子商谈,你带祁小姐上楼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语声透出不容回绝的强硬。
“是!”许铮靴跟一叩,锐利目光转向蕙殊,“祁小姐,请!”
蕙殊感觉到四少揽在她肩头的手一紧。
霍夫人定定看他,似抑制着喜怒,语声平淡,“别和我针锋相对,我们不是敌人,从来不是。”
“是么。”他语声冷漠,“为敌为友,一向是你说了算。”
“晋铭。”霍夫人叹口气,眼眸深处有一抹忧伤掠过,“我原以为,你会信我。”
€€第6章
望着霍夫人忧伤如诉目光,蕙殊知道,这是对他最致命的征服,他必不能抵抗。
果然,揽在她肩头的手缓缓垂下。
四少默然片刻,低低道,“我信。”
他又笑了,笑得轻慢而自嘲,“除了信你,我还能怎样。”
但他并不放开蕙殊,反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小七不必留下,这里没有她的事,徐太太约了她今晚打牌,我这就让司机送她去徐家。”
“你以为徐家就安全么?”霍夫人的语声透凉。
蕙殊闻言错愕,觉察他手上又是一紧,掌心似有汗出。
霍夫人俯身拾起他抛下的枪,拿在手上看了看,修长指尖抚过乌黑裎亮的枪身。
“如今你手段通天,要钱有钱,要枪有枪,又回到北平来搅风弄雨。”她冷冷看他,“你以为这里当真没人清楚你的来路?在南边私贩军火也好,行贿政要也罢,好歹有人替你遮掩,眼下北平这烂摊子,你插手进来可曾想过后果!”
往日种种疑惑电光般掠过眼前,蕙殊呆看四少,震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竟然做的是这一门生意!
军火买卖非同寻常,无论南北,一概严令禁止私人贩运,若有查获,就地枪决。
难怪他行事隐秘,将人瞒得滴水不漏;
难怪他总与德国人做生意,最大的军火商自然全在德国。
难怪云顶赌场往来豪客如云,还有什么比军火更赚钱,又有哪里比赌场行贿洗金更容易。
然而四少欠身一笑,像足了最忠诚的骑士,出言却犀利,“霍夫人若是为兴师问罪而来,薛某认罪便是。”
霍夫人修眉一挑,怒意隐现。
四少漫不经心地笑,“你若是为了傅家来做说客,我会令你失望。”
“噢?”霍夫人深眸微睐,“何以见得我是为傅家而来?”
“傅霍联姻,你我便是敌人。”四少敛了笑容,目光转凉。
霍夫人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缄默。
四少看一眼蕙殊,“祁小姐是我新雇的秘书,与这些全无关系,不必将她扯进来。”
“那你呢?”霍夫人蓦然扬眉,隐有恼意,“你究竟知不知道——”
她顿住语声没有往下说,将唇紧紧抿了,似极力克制着自己。
蕙殊怔怔看她,全然不明白他们的针锋相对是为了什么。
只听霍夫人再度开口,怒色已敛,只余无奈,“晋铭,你明知道眼下处境已十分危险。我来见你,不为做谁的说客,只是不想……不想看见你有事。”
她这一句话,顿时令蕙殊心惊意寒,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原来如此。
他要她立刻离开北平,连反驳余地都不给。
她却一味委屈生怨,全然不知危险正向他悄然迫近。
什么敌友什么政局,她是不懂的,但有一样她明白——四少是回护着她的。
一念澄明,恰如繁花开在心间。
望了身侧沉默的他,蕙殊轻轻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明白干脆,“四少,我不走。”
他闻言一怔,旋即皱眉,“小七,不要胡闹。”
“你赶不走我的。”她倔强仰头,既然他有这份回护之心,她亦不会临阵退缩。
“祁小姐,请先上楼去吧。”霍夫人叹了口气,对蕙殊平添一分和悦之色。
副官许铮上前一步,朝蕙殊做了个请的手势。
蕙殊不甘,缓步走向楼梯,回头又看向四少。
跟在身后的许铮不动声色一扶,毫不费力将她带上楼梯,铁一般的臂膀令她半分挣扎不得。
楼梯上脚步声与蕙殊的挣扎声远去,明晃晃的大厅里只剩彼此二人。
他定定看她,耳边犹回荡着她方才那一句“我不想你有事”。
“你以为我会有什么事?”他低低一笑,“怕我死在北平?”
她眉头一皱,怫然侧过脸,不理会他口无遮拦的话。
他深深望着她的眼,“我若死在北平,与你相干么?”
她默然,转身走到通往花园的落地门前,背对了他,久久不语不动。
那纤细背影同从前一样清瘦,或许她过得仍辛苦,风光背后自有别的不易。
他凝望她,心底有一处隐秘情愫,被抽丝剥茧的拆开来,一丝丝,一层层,涩意蔓延至咽喉,至舌尖,想唤一声她的名,唤一声“念卿”,却早已忘了如何开口。
她深深叹了口气,并不转身,背对他缓缓开口,“旁人生死与我不相干,你,与我一直都相干。”
回旋心尖的一丝痛楚,猛然深陷,堪堪勒断了什么。
不管是真相干还是假安慰,他总是愿意信她的。
她蓦地侧首,听见楼梯上传来许铮的脚步声。
“花园不错,领我看看你这园子可好?”她推开落地长窗,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径自步入花园。他略怔忡,默然跟了上去,随她缓步走入林荫深处。
夜里寒风扑面吹散一腔纷乱,北平这时节也快下雪了。
习惯了南方气候的人最是怕冷,念卿环住双臂,驻足在梧桐树下。他也未穿大衣,两人一时都有些瑟缩,不觉相视而笑。
他打破缄默,“要不要拿件披风,烫一壶好酒,寻个背风处坐坐?”
她笑了笑,“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便走。”
“你的来意我明白。”薛晋铭怅然一笑,负了手,仰头看向冬夜萧瑟的天空,“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语,“以为可以向你问一声好,坐下来,喝一杯酒,叙一叙闲话,听你说说故人,说说你的女儿。”
她默然垂下目光,却听他低低唤了一声“云漪。”
她抬眸。
他失笑,“不对,该叫你念卿了。”
念卿与云漪,是她的往世与今生。
初相遇时,她是艳冠一时的“中国夜莺”,有个曼妙的名字,唤作云漪。
洗去风尘之后,她以本来面目嫁入名门,成了霍督军的夫人,回复她本来的名字,冠以显赫的夫姓,叫做霍沈念卿。
“总之都是我。”她以淡然一笑掩饰眼底的触动。
他静了一刻,若无其事转过话头,“霍小姐可好?”
她莞尔,眉目间平添恬柔,“她叫霖霖,两岁了,是个坏脾气的小姑娘。”
“将门虎女?”他笑。
“像极了仲亨的坏脾气。”她也笑。
他深深看她,良久才又开口,“你看上去很累。”
她笑了笑,神容坦然,“还好,尽我所能罢了。”
说来这般轻松,那些聚少离多,形只影单,却不足为外人道。背后风风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只有一身担当。身为霍夫人,冠了那样显赫的姓氏,并非只有风光。
这大半年来从未太平,东南军阀叛乱,不断滋扰中原,几个南北重镇一直在打仗。大督军霍仲亨已被北平晋为元帅衔,仍督察五省军务。东南战事原本已经趋已平定,两股溃败的叛军却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胶东一带卷土重来,趁隙偷袭三镇。霍帅震怒,于数月前亲赴前线督战。
此时北平风云变幻,正是叵测之际,却只得她一个人只身北上。
三年时光不短不长,足够褪尽她的软弱,属于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软弱。
眼前已是见惯风波的霍沈念卿,脱胎换骨,却也风霜留痕。
“念卿。”
这两个字,从薛晋铭唇间低低唤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念卿望住他,回以一丝浅笑。
“他将你看守得如珠似宝。”薛晋铭看向远处隔门守望的许铮,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门后,许铮笔挺伫立着,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这里。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杀,也不怪许副官警觉。似你方才那样举着枪,他自然如临大敌。”
薛晋铭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当然信任。”念卿莞尔,“没人比他更忠诚……只是太过忠诚,有些话便不能被他听见。”
风吹过头上树枝,枯叶簌簌,欲坠不坠,牵动心头起伏莫名。
薛晋铭半侧了脸,自嘲而笑,“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即便有,也早就传遍天下。”念卿深深看他,“过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释怀。”
“我明白。”他颔首,喉间却有一丝涩然。
“即便你不肯将我视作朋友,我们也不应是敌人。”她脸颊映着微弱月光,显出执拗的苍白,“倘若仲亨不帮傅家,倘若没有傅霍联姻,你还当我是敌人么?”
笼在清寒月色里的远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颜。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两难。
曾有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狠狠骗过他,骗得他有苦难言,一败涂地;当她褪下名伶云漪的面具,换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骗他,骗他与她长相忘,不相知,再莫为敌。
他一次次信以为真。
然而总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携来“傅霍联姻”的佳讯。
始信命中有劫数,昔日今日,走到哪里总遇着这个劫。
无需再分高低强弱,她来了,他便败了。
这盘棋走得再高明再隐秘,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她。
时隔三年,薛四公子卷土重来,豪绰慷慨不减当年,结交名流显贵,出入高官府第,一跃而为总理府上红人。这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瞒过了身边的蕙殊,瞒过了傅氏的耳目……觥筹交错,贿金赂银,本也是常情。
旁人谁又想到,这金是金山,银是银海,贿的却不是小功名,赂的更不是小交情。
区区一个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谁又料到他有这般财力,所图是那等机心。
三年蛰伏,韬光养晦,即便南边也少有人知道薛晋铭是何角色。
然而,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
他所作所为,瞒过所有人,亦瞒不过识他知他如沈念卿。
私贩军火,她知道;
行贿政要,她知道;
以霍夫人的能耐,以傅霍联姻之亲厚,想必她已知道,此时正有大批军火绕过傅氏势力氛围,走海路,从南边北上,悄然运抵北方;也知道北平高官频频收受来历不明之重金巨资,内阁里人心动摇,流言四起。
偌大的北平,正是卧虎藏龙,风雨欲变。
内阁佟傅两系相争已久。
傅总理是内阁之首,佟大帅为北方军阀之雄。
二者夙怨深积,两相压制,互争长短。如今傅氏组阁,佟氏表面被压下一头,不能公然与政府分庭相抗;然而傅氏政府腐败,屡被弹劾,佟帅养兵蓄地,势力日渐强盛。
一山难容二虎,傅佟之争愈演愈烈,终有一场恶战。
三个月前,“弹劾总理案”轰动中外,连同国务总理、法务总长在内的傅系高官共六人被指涉嫌贪污、舞弊、挪用军需等数项罪名。参议院内对峙之势剑拔弩张,第一轮投票被佟系压倒,然而未等第二轮开始,接连两名议员被暗杀。
血案震动一时,杀鸡儆猴之效立见,也将弹劾案拖延了足足两个月。随后第二轮投票不出所料,佟系惨败,诸多议员纷纷倒戈,参议院内尽成傅系天下。
佟帅一怒之下以督察军务之名离开北平,傅系风光无双,提早弹冠相庆。
虽如此,工夫仍需做足,定于本月的参议院决议仍然照旧举行。
而此时,留在北平的佟系心腹,始终蛰伏未出的杀手锏——徐总长徐季麟也迎来了千里北上的薛晋铭。此时彼明我暗,以徐季麟为首的佟系人马悄然谋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兵不厌诈的佟大帅,也为这记“回马枪”压上重宝,势在必得——若再弹劾不成,屯驻数百里外的军队立刻开赴北平,以武力胁迫内阁下台。
北方大小军阀七零八落,无人能与雄霸东北之佟帅相抗衡。
除了,五省督军霍仲亨。
犹记当日,烟雨相送。
转瞬三年,再相逢却见傅霍联姻。
永以为好之约,化作一场泡影。
究竟是世事反复,还是命数无常。
薛晋铭目不转睛地看着念卿,目光变幻远近。如今他竟已分不出她究竟是云漪、是念卿,还是霍夫人……重逢之悦,相见之伤,尽化作失落迷惘。
既已窥破他北上用心,此刻她却说,永不为敌——这一次,她又是真是假?
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信她,被骗被瞒,甘之如饴。
如今的薛晋铭却已不会轻易被一个女子的目光打动。
风凉露重,在园子里立了许久,早已襟袖寒透。
念卿双臂环住肩膀,自嘲地一笑,“我话已至此,你若不信,只当我多此一举罢。”
薛晋铭一言不发。
念卿黯然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说,“知道你抵达北平,我已做好最坏准备……至多,再输给你一次。”
她驻足,静静回转身来。
头顶枯枝落下横斜暗影在他身上,看不清眉目悲喜。
念卿一声低叹,“这一次,你不会输给我。”
“是么?”他凝视她的眼。
“明日一早,我便与子谦离开北平,仲亨不会为傅家出一兵一卒,你愿意搅个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我只愿你,平安珍重。”她语声淡淡,目光寂寂。
他却震动,失惊之下脱口问道,“子谦?你是说霍督军的儿子霍子谦?”
她笑,“不然还有哪个子谦。”
薛晋铭错愕之极,“霍公子怎会在北平,他不是留洋在外吗?”
“他一直就在北平。”念卿笑了声,神色里有深深疲惫与无奈。
寒风吹得她两颊微微泛红,“留洋只是幌子,总不能让人知道他闯出祸事,离家出走。”
她抬腕掠起鬓发,“子谦在外逃了三年,若不是这次落在老傅手里,我们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薛晋铭已全然怔住,“落在老傅手里?你是说……”
“没错。”念卿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北平闹事学生里头,有几个被逮捕的名人,其中化名郑立民的,就是子谦。”
€€第7章
那场传奇式的婚事轰动一时。
有外电记者撰写了耸动而浪漫的新闻标题:“最有权势的将军与最美貌的女伶”——英文报章上纷纷用了“actress”这个词描述督军夫人的出身,国人则不会如此客气,原本“伎与妓”在时人眼里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岭,女伶不见得比名妓高尚。诸多报章用辞暧昧,或有意或无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会了更多艳轶之色。
不只霍夫人的出身饱受非议,霍公子大闹督军府与程氏悔婚的闹剧,也轰传街头巷尾。
督军元配夫人所生长子,公然反对其父迎娶沈氏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灵前敬茶。督军不允,称沈氏虽是继室,仍为合法妻子,与元配地位平等。岂料婚礼次日,霍公子竟将生母遗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厅……督军暴怒,一顿马鞭将大公子抽得死去活来,险些闹出人命。
经此一闹,喜气变了晦气,坏事接踵而至。
数日后,霍夫人胞妹与富商程氏订婚,临到宴上,宾客云集,那程公子却临时悔婚,留下书信一封,连面也不露,不声不响就那么走了。程家不过是普通富庶人家,见得罪了权贵,慌不迭连夜迁走,家宅生意全都弃之不顾。程老夫人连气带吓,路上一病归西。
这桩事虽被霍家压了下去,未经报章披露,市井之间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并不关心。
传入薛晋铭耳中,亦是意料中事。
除却程家悔婚的变故,种种风波他是早料到的,她也是明白的。
他曾看着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步步为营,却不能陪在念卿的身边,也不曾亲见她后来的风风雨雨。远在千里之外,听闻她种种消息,终究只是听闻。
时至今日,亲眼见了,亲耳听了,英雄美人,风流闻世,谁说这不是一段锦绣奇缘。然则锦绣也是一针针织就,扎在指尖的疼,不足为外人道。
昔日沈念卿为霍仲亨庭上舍生死,无悔无怨;霍仲亨为沈念卿一诺订三生,誓言如山,那是万千人共睹的传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衔的光华,背后无非一份现世安宁,她所冀求的与凡人并无不同。
她有一段不能见光的过往,却站在了一个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
这一切,注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艰辛方可承受。
如同霍子谦曾那样羞辱于她,她却不得不为他赶赴北平,为他周旋于险恶漩涡。
薛晋铭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她脸上,她的微笑与漠然,依然无暇可击。
“值得吗?”他语声轻微,眼里失落不甘再难掩藏,“这就是你舍我取他,换来的委屈?”
她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觉察自己眼角有泪。
蓦然间,他握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拥入怀抱。
他身体的温暖,带着似曾相识的熟悉,久远得像一场梦,遗落在岁月之外,苏醒于冥冥之中。
“这一次,我会赢给你看。”他贴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国之志,我也不是利欲小人……你且看着,这次我必然会赢!”
念卿怔忡,被他眼里迫人光亮窒住。
眼前月光一暗,炽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他以微颤的唇封缄了她的呼吸。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却挣不开他双臂的禁锢。
辗转千里,失而复得,恍惚如在梦中。
却不是梦,梦里不会有痛。
一记脆声,伴着颊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晋铭清醒过来。
念卿喘息着挣脱他双臂,唇上嫣红湿润,满眼惊怒,“你……”
话还来不及说,身后靴声逼近,许铮已大步赶到,哒一声手枪上膛,乌黑枪管抵上薛晋铭额头。念卿脱口叫道,“许铮,别动手……”
却已迟了半拍。
许铮狠狠一扬手,枪托砸在薛晋铭额头。
他竟不闪避。
以他的身手,要避开这一击易如反掌。
他却一动不动,仿佛被她扬手一记耳光掴得呆了,仍由血流下来,漫过眼前,将惨白月光也染红。耳边声音在一刹那飘远,隐约只听见她叫了他名字,“晋铭——”
二楼转角房间,门被踢开,黑衣黑面的许铮踏进门来,指向瑟瑟发抖的管家,“你,出来!”管家面无人色,瑟缩摇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铮二话不说,将他揪了衣领拖出。
关在一起的仆佣惊慌退缩,只有蕙殊挺身站了出来,“他是徐家仆人,四少的事情与他无关,我才是四少的秘书。”许铮冷眼看过来,将管家衣领拎起,“有谁知道纱布药棉在哪里?”
蕙殊一怔,却听管家抖抖索索说,“纱,纱布没有……药棉有……还有……”
许铮皱眉不耐,抬腿将管家踹个趔趄,“有药棉还不去拿!”
蕙殊忙扶起管家,随他一同去储物间翻找。
这房子无人常住,东西备得也不齐全,找半天只找出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小包药棉。
许铮拿了就走,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帮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楼梯,被他拽进书房,蕙殊一抬眼,就见四少斜躺在沙发上,额头到衣领都是猩红痕迹,手从沙发边软软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发前,拿手绢为他捂着额头。
可怕的鲜红色刺入眼里,蕙殊惊呆,“四少!”
“夫人,东西找来了!”许铮语气尴尬。
“消毒水给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还沾着四少的血。
蕙殊只觉一阵刺痛,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忙上前将药水递上。
手绢一拿开,血又从他额头伤口渗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却被霍夫人拦住。
“别碰伤口。”霍夫人接过药棉,沾了消毒水,修长手指将四少鬓发撩开,小心翼翼清洗。
看她温柔举动,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将四少伤成这样。
“有热水和毛巾吗?”
蕙殊怔了怔,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
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缓,全无凌人气势,一手还搭在四少手腕,细心探他脉搏。沙发上的四少侧了侧脸,似乎将醒未醒,垂下沙发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轻轻握住。她俯身唤他的名字,“晋铭?”
他没有应声,侧脸被灯光投下淡淡阴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轮廓平添了柔和。
晋铭晋铭,这二字被霍夫人吴语口音软软唤着,说不出的低回委婉。
她的影子也被灯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鬓厮磨。
蕙殊默然转身,推门出去。
许铮正靠墙抽烟,一见门开,慌忙立正将烟扔了。
却见是蕙殊,那脸色便又恢复铁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里边要热水和毛巾。”
许铮似欲发作,终究还是忍下去,转头冲一名侍从吼道,“去,打热水来!”
这吼声隔了门也听得见。
沙发上闭目躺着的薛晋铭悠悠一笑,“下手这么狠,我究竟哪里得罪过许副官……”
念卿一怔,惊喜道,“你没事么?”
薛晋铭睁开眼,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看来你早就醒了。”被戏弄的愠色从念卿眼底一掠而过,她松开他的手,“许副官出手莽撞,错责在我,冒犯之处望四少见谅。”
淡漠神色令她双颊越显苍白,从那柔软唇间吐出的话语,带了刻意的疏离。
薛晋铭无声笑笑,只贪恋她掌心的短暂温存,后悔不该睁眼。
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问,“真的没事么?”
他缓缓坐起,倚了沙发,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
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乱仓皇的气息纠缠复又浮上眼前。
“我不是有心,我……”他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脸,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为何还要这样辛苦?”他望定她,语声低缓,“我不记恨你当初的选择,但你要知道……你若过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动容,抬眼迎上他目光,良久不能言语。
甘心二字听在耳中,勾起的却是当年旧话——彼时她说,薛晋铭,你不过是不甘心。如今他终肯承认了甘心,再不是从前自负的薛四公子。输赢得失从他口中坦然说出,却令她听得心酸,或许真是错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错杀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错也错了,罢也罢了。
念卿侧过脸,不忍再听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格外执拗,迫着她,听得清清楚楚,“从前非分之念早已断绝,你无需理会我,我也不会令你声名受累。”
你只需,允许我爱你。
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与他的骄傲,不允许有这样的话语,哪怕只有两个人听见。
往日万语千言不能述,到这一刻,咫尺相对,却更是说不得。
那便不消说,就这样看着也是好的。
念卿微侧了身,避开他目光,彷佛一个字也未曾听见,只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启程,你既执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强。老傅不是善类,佟帅也非良主,你自己万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们就这么走?”薛晋铭眉头深蹙。
她斜隐入鬓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寿宴上,那一出傅霍联姻的戏,自然不是白做。”
薛晋铭恍然,“你答允联姻,以此骗得姓傅的放你们回去?之后又要怎么办,难道出尔反尔,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别无所长,只擅骗人。”
薛晋铭挑眉,眼里忧色涌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联姻的诚意呢?”
“那也只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浅笑,说得轻描淡写,“我骗人的本事想来还是有几分罢。”
薛晋铭痛心神色溢于眉间,“凭什么要你这样为他冒险,你一个小女子,既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谦一分一毫,他闯下的过错自去担当,与你何干!”
念卿垂眸一笑,“怎么不相干,凭他是霍仲亨的儿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晋铭一时无言以对。
“总之,明日子谦随我一走,任凭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会出一兵一卒,除非战事蔓延,祸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勋,我也不能拦你,既然淌进了这浑水,往后你自己万事小心。”
薛晋铭定定看了她半晌,眼里犀光闪动,“只要霍帅不插手北面,佟帅也不会捋他虎须。倘若傅家没有霍氏相助,九成胜算在我。待佟帅入主内阁,我自会让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没有错信薛某人!”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软玉温香,眼前意气风发的薛四公子,铿然掷语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晋铭……终究这才是真正的他。
纵是念卿也不由为之动容。
她久久凝视他,“我不知你为何这般信赖佟岑勋,不知你究竟图他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抱负,我亦不便多说……我只不想你再走错,不想你再受累。”
薛晋铭抬眼,迎上她殷殷关切目光,看懂她眼底深深忧虑。
——佟大帅密谋倒阁,薛四公子出钱贿选傅系要员;佟大帅策动兵变,薛四公子绕过戒严从海路运送军火北上;佟大帅有人马有地盘,进可攻退可守,赢了可做大总统,输了仍是一方军阀。而你薛晋铭,如今再豪绰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乱世为尊,怎样也轮不到商人。
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赌上全副身家性命,若只为换去功名仕途……这旁人勘不破的镜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还看不透么?
她的无声质问,不着一字,俱写在眼底。
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静开口,“这一潭水有多浑,我自然清楚。北边是烂透了,南边又未尝没有恶瘤在身。我弃仕从商,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军阀强国……当年家父将兄长们安置在军政要职,送我赴日学习军事,寄厚望予我……彼时踌躇满志,也曾立志以现代军事革除国内旧弊。”他语声一顿,浮起怅惘笑容,“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记得我那时的情状?”
岂能不记得。
一个醉卧花丛,抛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
一个冷对权贵,泼酒掷杯拂袖扬长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轻轻抿起。
他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笑,语声里带了丝恍惚,“那时终日酩酊、寻芳买醉,既无心仕途,也惫懒军务,形同一滩烂泥。后来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见你,譬如归国之初,还不曾失望愤懑、放浪形骸……那样,你会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迹的手帕,被她捏在手里,绞缠在修长指间。
他目光从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静静瞧着,缓声说道,“当年一同自士官学校毕业的同窗,先后归国从戎,有的投身军阀麾下,有的靠祖荫升官发财,最不济的便与土匪豪强拼抢地盘……而我混迹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风月酒色,却再也无所事事。如此日复一日,理想消弭,我并不甘心。当长谷川一郎秘密前来拜访时,我如遇救星,如蒙急援,恨未能早与他相见。”
长谷川一郎的名字似细针入耳,令念卿眉头一紧,神色僵了一僵。
这是谁也不愿提起的名字,是他险些铸下的最大过错;也曾是她梦魇中的毒蛇,时时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噬人。当年暗中操纵凶手,毒死于她有恩的秦爷,欲杀她灭口,欲置霍仲亨于死地的元凶,便是这个长谷川。
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无法遗忘从前过错。
“我在日本与他结识,原本只知长谷川家族拥有庞大产业,直到那时才知,他所谓的小生意其实是军火。”薛晋铭坦然迎上念卿震惊目光,“后来长谷川经由我引荐,与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业与钢铁,打算以薛家产业为幌子,在北方秘密营造军工厂,以低价挤走德国人。起初我对长谷川提防未足,一心视他为友,险些铸成大错。”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给我最大的惩罚……这代价足以抵偿从前过错。”
念卿怔怔无言以对。
“少年时读季直公《政闻录》,有感于储金救国之论——‘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工商界有识之士有感于此,既失望于政治受制于军事,则不如引曲线而兴实业,徐图强盛。”黯痛之色却从他脸上隐去,话音转,落地有声,熠熠光辉在他眼里灼燃,“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他仰首而笑,眉宇间一派清朗,“我自问弄权不如家父,征战不及督军,那也总有一件事情可为!”
念卿惊愕震动,终于明白他的深谋远虑。
不在于贩卖军火,不在于谋势谋财,他要做的是——造军火,造中国自己的军火。
€€第8章
“你杀猪啊,这么烫的水,烫到夫人怎么办!”许铮试了试侍从打来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却听身旁扑哧一声笑——蕙殊板着的脸一时绷不住,被他这话逗乐。
许铮这才反应过来,错了,间接骂到夫人头上去了。
“笑什么笑?”许铮恼羞成怒,瞪一眼蕙殊,闷闷气恼。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见他袖口溅上的血迹,“是你动手打人?”
许铮不理睬。
“你就这样对待你们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们简直是土匪、军阀、粗鲁……stupididiot!”那被骂的人满不在乎,只是冷哼,“中国人讲中国话,少来唧唧咕咕。”
蕙殊气结。
“难道离了洋文不会说话?”许铮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从重新打了温热水过来,还待呛上这大小姐几句。蕙殊却抢上一步接过水盆,“给我,不用你碍事!”
这倒让许铮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讨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悦。当下退到门边,替这大小姐推开了房门。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许铮,大步走过他面前——
脚趾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许铮刹那面目扭曲,倒抽冷气。
穿惯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杀伤力在此时得到发挥。
蕙殊回头眨眼,朝许铮露出一个灿然笑容。
见了房间里的二人,却让蕙殊顿时笑不出来。
四少与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视他。
静夜无声,灯影斜映,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他和她,彷佛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人。
蕙殊与许铮一时都呆在门口。
霍夫人侧首,眼里存着些许恍惚,似刚刚从一场惊梦里醒来。
“许副官。”她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已沉静如初,“时间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谦,直接往车站与我会合。”
许铮立正将靴跟一叩,“是,夫人,我这就派人去接!”
“我要你亲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边还不能全然放心,若有个万一,旁人应付不来。”
“可是夫人……”许铮犹疑,“万一你独自在车站遇上变故……”
霍夫人沉下脸来,皎皎眉目自有凛然气度,“没有可是,这是命令。”
“是!”许铮咬牙立正,后退一步,将房门重重带上。
蕙殊端着个水盆,一时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
只听四少低声问,“要走了?”
霍夫人沉默,转身走向蕙殊,“劳烦你了,祁小姐。”
见她伸手欲接过毛巾,蕙殊忙避开,“我来,我来就好。”
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争,静立在沙发一侧,看她手忙脚乱绞干毛巾。
四少额头伤口已清理过,所幸是皮外伤,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还是令蕙殊心惊肉跳,拿着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来,摸一摸自己脸颊,皱眉看手上的血,“这么脏。”
蕙殊慌忙解释,“不是脏,我怕你会疼……”
急切之下,一边说一边毛巾就按了上去,只听四少哎的一声,倒抽长长一口凉气。
一双温软的手,及时接过了毛巾。
“应该这样子。”霍夫人温言示意给蕙殊看,拿毛巾从内而外拭去多余血污,手势轻巧,小心避开了伤口。四少略仰了头,鬓发凌乱,灯光映着眼眸,在她双手之下顺从得像个孩子。
霍夫人也不说话,将擦过的毛巾浸回热水,再绞干了,缓缓拭过他脸颊。
“我钦佩你的意愿,只是现实沉重,有些事恐怕太过理想不能达成。”霍夫人语声轻缓,四少的目光却为之粲然。
蕙殊听不懂,不知这没头没脑的,又是关于什么意愿。
“我知道。”四少微笑,“艰难是必然的,但总强过畏难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实现你的抱负么?”霍夫人叹了口气。
“别的可以,这一项不能。”四少目光笃诚,“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许还未爆发,但东南叛乱已是引子。况且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军工虽自前清就有,可多年来未见发展。那正是因为政府无能,矿业被军阀割据划占,难以调配!如今南方富庶在于商运,实业根基薄弱,资源恰是软肋,而北方则大有可为。佟公儒将出身,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学校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现代军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讲到激越处,一时嗓音沙哑,说不出话来。
蕙殊看在眼里十分难受,默然转身倒了杯水递在他手里。
霍夫人却只是沉默。
灯光将她侧颜映得极美,也极冷,似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
她待他忽冷忽热,真正残忍。
之前听闻她、好奇她,却从未厌恶她,连理应存在的嫉妒心也没有过。
但这一刻蕙殊望着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终于从心底生出一丝恨来。
一个女人,怎能狠心至此。
可她却又开口,语声轻微而明晰,“那么但愿你是对的,无论成败,我会支持你。”
无法言传的光辉耀亮他整个人,似世间所有快慰都在顷刻降临。
第一次在四少眼里见到这样的神情,连同方才的激扬卓然,令蕙殊惊怔,彷佛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名叫薛晋铭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宠辱偕忘,世无其二。
眼前璧人般的一双,令她黯然,只觉自己是多余的存在。
蕙殊悄无声退了开去,缓步退至门边,转身握上冰凉的雕铜门柄。
“回来。”四少却出声唤住她。
“记得方才你说不走的,现在反悔了么?”他语声里流露一丝笑意,似责问又似调侃。
蕙殊心里有一种忿然情绪被激起,断然回头道,“我没反悔,我要留下!”
“留下是什么意思?”四少笑起来,懒懒倚了沙发,对霍夫人诧异眼神也视若不见,“是愿意跟着我,但凭差遣,生死相随?”
他竟在这种境地,说出这样暧昧的话来。
霍夫人的目光凝在蕙殊身上,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
但凭差遣,生死相随——这话在蕙殊心里盘旋了一遭,似星火所过之处燃起光亮。
蕙殊抬头触上四少似笑非笑的眼,心里一线豁亮,莫非这便是他给她的考验。
如果她不信他,就此放弃,返回南方,也就再不是他所需要的人。
差一点,她也就真的放弃了。
错综欣喜涌上心间,蕙殊不假思索,脱口道,“是的,我愿意。”
“那好。”四少微笑,“你立刻收拾行李,跟霍夫人走。”
“什么?”蕙殊几疑听错。
霍夫人也错愕地望向四少。
“念卿,你说过愿意帮我的。”他笑得狡黠,“劳烦你捎上这丫头,送她南下转去香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不待霍夫人回答,他又对蕙殊笑道,“你既愿意任我差遣,便乖乖随霍夫人走。她替你安排行程转往香港,待找到贝儿再与我联络。”
蕙殊涨红了脸,“为什么你留在北平,却要我随霍夫人离开……你,你在戏耍我么?”
四少没有答话,只是笑着看她。
霍夫人轻声叹息。
这令蕙殊的脸越发涨红,目不转睛只瞪住他。
“此去香港不是让你去玩。”四少语声淡淡,目光却转向霍夫人,“从德国过来的货,一向是在香港中转,由经营船运的蒙家负责转运。蒙祖逊与我相交多年,十分支持我与南方政府的生意,日前他却遭遇船难,我怀疑与此次运往北方的军火有关。蒙夫人已经赶回香港,我在北平分身乏术,两头失去照应……因此,小七,我要你尽快与贝儿会面,接替她的工作,在南边与我接应。”
原来蒙家与四少是这样的渊源。
原来贝儿得四少照顾也并非偶然。
蕙殊怔怔听着,太多隐秘骤然在眼前揭开,令她一时间回不过神。
霍夫人沉吟片刻,颔首道,“好,南边你暂且放心,若有人暗中作祟,我定会追查出来……祁小姐交给我,你可以放心。”
两人四目相对,也不再多言。
能说的想说的,俱付与此刻无声。
四少转而看向蕙殊,“小七,此去万难,你可做得到?”
这就是一直以来想要的机会,想要有所作为的人生。
真正要做决定的时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
蕙殊心里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稳的语声说,“我会竭尽所能。”
此去行程辗转,一切从简,匆忙间只拣上必要的行李,华服美饰统统不要。
来时两口大箱子仍不够装衣服和鞋子,此时离去,却只得小小一只提箱傍身。
抛掉华而不实的物件,剩下的原来这样单薄。
蕙殊提了藤箱,换上大衣,站在镜前打量自己。楼下传来汽车接二连三发动的声音,一道道车灯光柱打亮,刺破了凌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阵阵抽缩,有说不出的难受。
就要走了,真的离去,再没有迟疑余地。
蕙殊抚上门把手,低头静了一刻,将门轻轻打开。
守候在外的侍从接过行李,“祁小姐请,夫人已等候多时。”
蕙殊点点头,随他走下楼梯,待想起回头看一眼房间也来不及了。那门已被侍从带上,关在里头的记忆或许也是最后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将从此转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笃定的是——不能回头,亦不会回头。
大厅里灯火灿亮,门外车子排得齐整,侍从立正守候在门旁。
霍夫人拢一身黑貂绒披风,立在大厅正中,光亮铺洒她周身。
单单不见四少,只有书房的门虚掩,灯光从里面透出。
“他在里面。”霍夫人语声平静,听不出喜悲情绪,“我先到车里等你。”
她转身走出门外,四名侍从随在其后,光灿灿的大厅里转眼只得蕙殊一人。
他不送她么。
蕙殊茫然想着,脚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虚掩的门前。
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唤道,“四少?”
里头仍是寂静,从门隙看进去,有个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
蕙殊喉咙里堵住,像进了沙子,将满腔话都堵住,好艰难才能开口,“我走了,我会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良久,里边传来他低低语声,“你也珍重,我不送了。”
蕙殊心口一紧,终是忍不住,将门轻轻推开一点——看见他面向壁炉一隅,独自负手而立,灯光将他影子拉得长而单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身后窗外,隐隐可见门口的车子。
他却并不回头,背对她离去的窗口,不知不闻不见。
眼泪漫上来之前,蕙殊将门无声带上,转身而去。
黑色座车停在门口,随行侍从戒备在四下。
司机打开车门,让蕙殊坐进去。
身侧的霍夫人拢着貂裘隐在阴影里,周身都是暗的,彷佛与夜色融作一起。
车子发动,缓缓驰出门前林荫路。
即将转弯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头张望。
那一扇亮起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个人影,渐去渐远渐模糊。
“他会好好的。”霍夫人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细弱。
蕙殊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滑下腮边。
天色将明,浓雾仍化不开。
从晨雾中透出的站台灯火显得微弱可怜,却仍竭力将一点点橘黄微光聚起,去驱散无处不在的冷与暗。车子减速进入站台,入站口两侧警戒的列兵站得笔挺僵硬,枪支紧贴在身侧,目送车队从眼前驶过。
从车窗里望出去,隐约看见士兵们木然的脸和身侧乌沉沉的枪支,比微弱的路灯更加无精打采。蕙殊默然瞧着,却听霍夫人说,“落雪了。”
果真,车窗不知几时飘上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北平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落下。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叹气,遗憾这雪落得太迟。
霍夫人转脸看窗外,轻声道,“他们没有冬衣。”
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还只穿着灰扑扑的军单衣,打着绑腿,连长靴与棉衣都没有。
料峭冬寒已笼罩北方大地,坐在车中披着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袭来,蕙殊简直不能想象单衣薄履站在外边的感觉。可这些士兵就真切站在眼前,一个个被车子掠过,被遗忘在严寒之中。
“这太过分了,难道政府连配发棉衣的钱也没有吗?”蕙殊恻然,不觉皱起眉头。
霍夫人仍是平静的语声,“北平政府的军需开支都花在钱庄与烟土上头去了,哪有闲钱给士兵发冬衣。”蕙殊哽住,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一支连棉衣都发不起的烟军赌将,要对抗佟帅那支全新装备的日式新军。”霍夫人转过脸来,彷佛是自言自语,“这场仗,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动。
转眼间车子已驶上站台,前方停候的专列亮起红灯,车头喷出阵阵蒸汽,弥漫的白烟与雾气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面,只见影影绰绰的几人迎了上来。
等在站台的侍从上前打开车门,在霍夫人倾身下车之极迅速低语了几句。霍夫人动作一顿,神色却镇定不改,回头看了蕙殊一眼,“祁小姐,你先随他上车,不必同旁人多话。”
蕙殊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竖起大衣领子将面容挡了,随那侍从穿过站台登上专列。
匆匆回头瞥去,见霍夫人从容站在站台中央,灯光映照她黑衣雪肤,微扬的下颌显出淡淡倨傲,似千军万马当前,也有她一身担当。
那几人来到她跟前,言笑殷切,看似来送别的。蕙殊不认得这些面孔,彷佛只记得在傅府见过——当真是来送别,还是另有用心?她分辨不来,心中直觉,事情怕是不大顺利。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专列车厢壁上悬着挂钟,每一下滴答声都似敲打在心头。
车厢内很暖和,蕙殊脱了大衣仍觉有些冒汗,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几名侍从立在车厢门口,沉着脸色,没人同她说话。
难道真是事情有变,今日已走不掉了么。
蕙殊忐忑,片刻前是恋恋不舍离开,此时箭在弦上却又害怕走不掉。
恍惚里觉得背后有巨口张开,有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猛然间火车鸣笛,轰然咆哮,震动沿铁轨一波波传来。
那送行的几人终于退后肃立,两侧列兵同时立正敬礼。
霍夫人缓步登上专列,在车门回头微笑致意。
车门关闭,火车启动,徐徐向前驰去。
就这么走了?
许副官和那位霍公子呢?
蕙殊迷惘,心知事情发生了不妙的变化,却茫然不知所措。
霍夫人上车之后便只在自己的车厢里,并没有过来,她的车厢与蕙殊所在车厢相隔,中间有侍从守卫,门也紧闭着。
蕙殊无奈,在车厢内不安地踱了几步,也只得闷闷坐下来。
火车却是越驰越快,一路鸣笛,白色蒸汽从前方滚滚吹来。
车窗外刷刷掠过高低起伏屋舍,渐渐不见屋脊,转入树丛田野。半空中凌乱霰雪也渐变作雪片飞舞,打在车窗上,清晰可见六出棱花……北方清晨的天空下,萧瑟原野扑面而来,苍黄大地即将被飞雪覆盖。
铁轨哐当,敲得蕙殊心神彷徨,一时间霍夫人的身影与四少的面容交替掠过眼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古句无端兜上心间,不知是映了谁的景。
胡思乱想之际,火车摇摇晃晃,几时缓下来也不知道。
待汽笛声响,蕙殊才惊觉火车竟停了。
车窗外是茫茫原野,巨大堆土台上衰草杂乱,连个站台也没有,只有一条泥泞路通往远处一片破败屋舍。蕙殊跳起来,正欲问侍从到了哪里,为何停车——却在此时,惊见那泥泞路上尘土扬起,高低荒草丛中,有一辆汽车飞快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