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召唤默示录
七月十六号晚上八点，十八楼天台上的风很大。
墨卿冉俯视着上海的灯火通明，悲哀着这么多房子，她只能住天台临时搭的棚屋里，仰着大自然的鼻息苟且。
穷不能死人，但是穷的时候很想死，口袋里只剩八十块，房东威胁她再不交租就没收唯一的插线板让她回归山顶洞生活。
而她任职的策马游戏工作室已经三个月发不出工资用三箱泡面抵债了。
没有插线板就不能烧水煮面，墨卿冉感到绝望。就在她趴到半人高的水泥围墙上准备大头冲下的时候，口袋里手机响了。
她都要死的人了不需要健康保险！移动套餐也不需要！大学同学的结婚喜酒也不喝！
……万一是老家的爹妈良心发现打钱过来呢？
怀抱指甲盖那么点大的希望，墨卿冉还是收回上身，掏出手机。
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王明远，她想扔手机。
王明远是只有四个人的工作室的总监，每天和墨卿冉十句话里有十句是“小墨啊，这个需求改一改”。
天知道她一个程序员怎么把代码改得大气有史诗感！去他爷爷的史诗感！
……不过，万一是上个项目的尾款到账了呢？
墨卿冉别的没什么好，就是人傻爱幻想，所以活得长久，也能活着听到她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公鸭嗓，宛如天籁。
“小墨啊，别的工作室程序设计跑路，我们接到一个抽卡手游——”
“干！”
王明远话没说完墨卿冉就打断了。
为了不让王明远误会她在骂人，墨卿冉还补充一句：“我写，今晚能让我在工作室睡吗？房东要没收我插线板。”
别说垃圾手游了，现在让她给大学生期末作业Debug都乐意，只要有饭吃。
王明远迟疑了一下：“可能有点着急，没时间睡觉。”
墨卿冉觉得她再站天台上就要被吹成干尸，为了活命咬着牙答应：“行，你给我备个小锅子煮面。空调要开25度。还有，纯黑巧克力二十板。”
王明远被墨卿冉的坚韧不拔打动了：“行，泡面管够，空调打27度，至于巧克力，我怕你得糖尿病，换两斤薄荷糖吧。”
墨卿冉活了下来，然后遇到了她这辈子摆脱不掉的麻烦。
*
第二天下午，跟随这个叫《热血鏖战》的手游项目而来的，是九溪娱乐的太子爷金来福。他挥舞着自己最新款的水果手机，给每个人看他自己在某抽卡游戏上的账户信息。
“他奶奶的《召唤默示录》，老子这回充了十万买宝石，一个妖姬都没抽到，问客服客服说账号信息正常？那论坛里贴图那些两百块就抽到的算什么？啊？老子就要自己搞个游戏自己抽卡，钱的事不操心，一个礼拜能搞定不？”
太子爷嚷嚷着，自己又切回游戏开了活动副本刷材料。
墨卿冉现在知道为什么设备比他们好太多的风雨林工作室会把这摊子扔给策马。
《召唤默示录》是由手游大厂的三十多人开发组做了一年的项目，因为精良画风和优质配音长期霸占全国同类手游市场。
策马就四个人，六个台机加起来超二十岁，一个礼拜做个仿《召唤默示录》的游戏？比两百块抽什么妖姬还神奇。
王明远带着他全体的三个员工战战兢兢听太子爷抱怨，听到最后一句面露为难：“金老板，这个，时间太赶了，能宽限一点不？”
王明远不敢说做不到，因为策马在写字楼租的这个办公室期约快到了，再没活干就得倒闭。
金来福傲慢地环视一圈简陋的工作室，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个礼拜，原价加五万。”
人民币！
王明远眼睛都亮了，盗图美工苏青和抠脚测试孙桂佳整个人都被点亮了。
三个被金钱冲昏头脑的家伙都快抱住金来福大腿喊爸爸，墨卿冉大义凛然站出来，拦在三人面前，盯着金来福吐出两个字“不行”。
金来福的视线从手机屏幕落到墨卿冉脸上，往椅背上一靠，十足的轻蔑：“手机游戏不就是拿个框架往里填东西，两个礼拜，足够再去哪儿度假旅个游了。我爸就干游戏的，这我还不知道？你们就想多要钱呗。”
这话太气人，王明远捂着苏青和孙桂佳的退后，给墨卿冉腾出嘴炮的空间。
墨卿冉跨前一步，胳膊一抱，大学里打辩论的架势出来了：
“金老板，九溪娱乐在业界的地位，您比我几位清楚，直接拿着钱把《召唤默示录》买下多好，人要是不卖，拿过来就用，这年头，九溪怕过谁？”
十壶滚水里非提那一壶凉的。
王明远缩缩脖子，眼前浮现出三十万人民币长翅膀飞走的景象。转念一想飞走就飞走吧，听一回墨卿冉刺儿人就够本了。
在国内混游戏行当的谁不知道九溪的历史？金来福他爹金富贵地产出身投资失败，拿着剩余的钱赶上国内第一波网游热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地产是蝼蚁，那千百万的资产在初生的游戏行业简直是巨兽。
后来靠着资本碾压独立工作室，收购的收购破产的破产，归顺的给他做端游做页游做手游捞钱，反抗的被资本洪流吞没，其中下三滥的手段不胜枚举，抄袭就是头一桩，问都不问就拿，拿了也不给钱。
话语权在资本手里，工作室敢怒不敢言。
眼看这两年，游戏行当突然跻身资本竞争的市场成为投资新宠，九溪摇身一变，大谈情怀，支持正版，只字不提发家史。
大佬不提，别人更不敢提，假装没发生过，维持表面的欣欣向荣。
墨卿冉提了，还当着九溪太子爷的面。
金来福果然剑眉一拢，要发火，墨卿冉却勾起嘴角，拖长了语调：“除非——金老板有什么迫不得己？落魄到必须找上我们这十八流都够不上的小工作室？”
金来福一下被戳中心事，嘴唇翕动几下，虚张声势道：“做不做？不做有的是人！我就没见过有钱不赚的傻逼。”
说着起身往外走。
王明远推一把苏青让她用美色努努力留下这位财主，孙桂佳挽袖子打算用武力强留。
“游戏账号不是你的吧？”
一句话成功阻止了在场所有人的动作。
金来福猛地转身，眯起眼重新打量墨卿冉：“那又怎么样？”
手机震动，大概是抽卡抽到了SSR级别给的消息提示。金来福没去看，只看着墨卿冉。
“妖姬活动有保底，一定数据以上必得合成碎片，十万远远超过目前整卡掉落概率。这些在论坛上早有人给出分析，金老板的账号既然满级又关注了到了那条两百块的广告贴，这点消息会不知道？”
金来福“哼”一声，当作默认：“那又不影响你们连个游戏都做不出来。走了，我找下家。”
墨卿冉不紧不慢分析说：“借账号的目的是假装自己一点不懂游戏，提高我们答应做项目的几率。九溪虽然没有《召唤默示录》这么热的手游，但是名下代理的经典手游不少，金少爷怎么都该懂其中的运作。之所以提出这么苛刻的要求，就是在筛选工作室。金老板，我说的对不对？”
王明远听得羞愧：他听见三十万的时候的确想暂时把钱骗到手再说。
针锋相对间，金来福身上傲慢的氛围少了，脸上多了生意人的精明：“这也不能说服我把项目交给你们。”
墨卿冉看出金来福的动摇，知道主动权回到自己手里，笑意扩大：“没谁跟钱过不去。做生意嘛。有来有往，公平交易。”
“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金来福彻底抛弃了他粗陋的伪装，锐利的眼神寻觅着墨卿冉的破绽。
“我不把金老板的苦衷散布出去。一个月，《热血鏖战》双平台上线。”
墨卿冉伸出了手。
金来福没动：“你知道我的目的？”
墨卿冉反问：“您想明天从各大游戏门户网站上看见您在意的事情被详细报道吗？”
金来福露出他目前为止第一个笑容，虽不达眼底。
两手相握，金来福说：“好，明天下午我送策划书，合作愉快。”他脸上没有半点愉快。
墨卿冉笑得灿烂：“合作愉快。”
金来福的大长腿消失在拐角，墨卿冉瞬间瘫在金来福坐过的转椅上捂着胸口喘大气：“妈的吓死老子了，老大快给我拿瓶可乐。”
事情进展飞快，王明远苏青孙桂佳三人都看愣了，不知道发生什么，只知道三十五万的大项目落到了策马头上。
王明远闻言赶紧给大功臣开了一瓶冰可乐，看着她咕咚咚灌下去，稍稍平静下来才接着问：“你真知道什么隐情？”
墨卿冉快哭出来了：“什么隐情啊，金来福再问两句我自杀的心都有了。”
孙桂佳反射弧太长，现在才琢磨起两人刚才的对话：“诶对啊，你说九溪这么多牛逼的工作室，金来福找我们干嘛？”
苏青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隐情？”
孙桂佳好奇：“那隐情到底是什么？”
王明远在游戏圈摸爬滚打十几年，见证过九溪野蛮扩展的时代，了解金来福他爹金富贵的手段，此时也没在意孙桂佳重复一遍他的问题，喃喃道：
“我觉得还是不知道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