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天

更新时间: 2025-07-17 13:24

第一章 大山深处

  天寒地冻,在靠近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附近的村落早早的被厚重大雪盖住。

  这种要命的天气,除了家里熬不住的破落户,罕有人愿意顶着寒风出去找食,出去走两步衣服上的冰渣子就直往下掉。

  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下,天阴沉而晦暗。

  山里的人都把冬天的西北风叫风刀子,冷冽的寒风刮在脸上不比刀子割两下好多少。

  漫天大雪中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雪中木然地行走着,踩在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异常凄冷。

  伛偻老人驼着背,如同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般颤颤微。

  积雪掩盖了路面,兴许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老人正走着突然被前方的雪坑陷进去半条腿。

  旁边的孩子急忙去拉,但身材矮小的他哪能拉得住老人,顿时也哎呦一声摔倒在地上。

  老人费劲的将腿拔出来,拖着孩子的胳膊将他拽起来,拍掉破旧羊皮袄上的雪,心疼地问:“浮生,摔着了没?”

  孩子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摇摇头,伸出冻得通红浮肿甚至有些发黑的小手帮老人把帽子的护耳拉紧。

  浮生今年十一,过了明天就将十二。

  但看上去跟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脏兮兮的一张瘦脸透着营养不良的枯黄,身上穿着一件满是油腻污渍还打着补丁的破羊皮短袄,只是光秃秃的看不见几根羊毛,腿上那条不合身的蓝布棉裤一看就是成年人的,宽大不说还处处冒着絮头。

  这幅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一老一少在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直到远处的太阳已经摇摇欲坠的挂在天边才来到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林子深处。

  林子被大雪覆盖,老人站在路口找了好一会才发现他们的目的地-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坟包。

  原本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一直面色沉重的老人终于露出一抹喜色。

  “来,浮生。把东西给你爹娘摆上,今年这鹅毛雪下得出奇大,要不是我认得旁边那棵老松树还真找不到地方了,呵呵呵。”

  浮生接过老人手中的篮子,先是恭敬的将坟头的积雪清了清,重新给添了一把土,然后才在坟前摆上几个碟子。

  将篮子中的干果,白馍馍,大米饭,还有酒水摆好。

  对于爷孙两来说,能有个白面馍馍吃不知道有多幸福,这几个馍馍还有干果,爷孙两足足吃了半个月的野菜才凑出来。

  老人蜷曲着身子蹲在地上烧起纸钱,又将点起十根香插在米饭上让浮生磕了三个响头。

  “浮生,去远处捡些石头来,要圆形的,爷爷有用。”

  浮生疑惑的看了眼爷爷,不明白这冰天雪地的要石头干什么用,但还是听话的哎了一声起身离开。

  直到浮生走远,老人原本慈祥的脸上才露出一抹伤感,望着刚被打扫干净却又立刻铺上一层薄雪的坟头,轻声呢喃:“七军,清儿,你们这一走就是十年了,也不知道在底下过得怎么样,住在这地方想必少不了凶险吧?今天是你们忌日,我带浮生来看看你们。当年你们替浮生挡下大劫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我小心翼翼带着他东躲西藏,总算是没辜负了你们的心意保住了这孩子。”

  “当年我不明真相,让你们两个年轻人接下了这么大的因果。天煞孤绝!逆天改命!你们两个傻孩子,这种事就算要做也应该是我这老头子来做啊。我们陈家,二十八代单传,相天、相地、相人!相天下可相之事!逆天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来了报应也是应该,但这报应不该让一个孩子来承担。就算来了报应,我老头子替浮生接下便是了,你们这又是何苦?”

  老人从腰间抽出一根烟斗叼在嘴里,从怀里摸索好一会,才想起来为了这几个白面馍馍他早就把烟给戒了。

  “想当年荣华富贵身,现如今穷困潦倒命,人生在世啊,不过如此。”

  老人放下烟斗淡然一笑,往日里总是谨小慎微弓着腰连跟人说话都是和声和气的老人,笑容中有着山中人绝看不到的洒脱和霸气。

  “浮生十二岁这一劫,我倒要看看能改不能?”

  ……

  “爷爷,你看这几块行不行?”

  陈浮生一路小跑,怀里抱着几块石头,小脸冻得通红。

  “哎,爷爷看看。”老人笑着轻抚掉浮生帽子上的雪,然后慎重的拿起其中一块石头,放在坟的顶部,又将烧完的纸钱灰烬埋在下面。

  见陈浮生一直站在旁边看,便说道:“浮生。”

  “哎。”

  “来的路,你可记住了?”

  陈浮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这么问,点点头:“这条路咱们年年来,我指定能记住。”

  “那你给爷爷说说,你爹娘埋的这黑瞎子沟有什么讲究?”

  陈浮生微微回忆来时在隔壁山包看到的整体地形,缓缓说道:“《葬书》云:葬者,藏也,乘生气也。夫阴阳之气,噫而为风,升而为云,降而为雨,行乎地中,谓之生气。”陈浮生停顿一下,见爷爷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略微忐忑的继续道:“这黑瞎子沟处落龙山,四方被围,风雨通透却无生机,有湖却干涸无水,为死水。山脉合脊,轮晕不分,龙脊不立。正是……是……”

  陈浮生越说声音越小,往日里爷爷教给他的东西很多,他的记性也极好,但是这次却怎么也不敢再说下去。

  “为什么不说了?”

  陈浮生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爷爷,我是不是说错了?”

  “不分对错,你接着说。”

  “按《脉要经论》所言,此地乃绝脉-龙脉死地,是大凶之地。葬此者灵魂被镇,受万年折磨,遗祸后代。爷爷,爹娘为什么会埋在这里?”

  “不错不错,记得不错!你爹当年可是被我揍了半死,二十多岁我才让他出师,你现在就有这样的水平,我辈不绝啊!”老人哈哈大笑,却没有回答浮生的问题。

  “孩子,你要牢牢记住这些年爷爷教你的东西,或许将来你就会用得上。以后你会明白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的,咱们回去吧。”

  陈浮生点点头,他总觉得今天爷爷看起来有些奇怪。

  像是想要告诉他什么,又像是在交代后事。

  从记事开始,浮生只记得自己跟着爷爷不断漂泊,每到一个地方似乎总有些不好的事发生。

  比如,跟他要好的小胖突然重病;比如,偷偷塞给他零食的柳婶无缘无故的从屋顶跌下来;比如,他送给刘村小姑娘一个木头人,小姑娘差点被人贩子拐走。

  每当如此,浮生总会发现爷爷面色沉重的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一些东西外出,回来后爷爷必定要大病一场,之后他们就会搬家。

  没几年,曾经那个声音洪亮身体健硕的爷爷如今已鬓发斑白,疾病缠身。

  渐渐地,浮生感觉到这一切可能和自己有关,但是年少的他哪里懂得事情的原因是什么?

  每日里,他只能躲在屋中尽量不去见人,每日背诵那些拗口的不知含义的古文,一年出门的日子倒没个几天。

  饥饿、穷困还有比之更加无奈的孤独。

  他的童年就是在漂泊、饥饿、孤独和恐惧中度过。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见过几日阳光,没吃过几顿好饭,他的生命中只有相依为命的爷爷,和一大箱又一大箱的古书。

  “爷爷。”

  “恩?”

  “生活是不是向来这样艰苦,还是只有我这样。”

  “人生在世,谁敢说谁一生无苦。贫穷百姓,苦着无锦衣玉食。可那掌权帝王将相的家中龌蹉又有多少人知?与其感慨有多少苦难,不如低下头,看清路,走下去便是。”

  陈浮生似懂非懂,他只知道如果这世上再没了爷爷,他就真的再也没了着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抓住老人粗糙的大手。

  “爷爷,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老人身体一顿,把陈浮生的手甩开。

  陈浮生心中微惊。

  “半大小子吃穷爷,这么能吃一小伙子。不想让爷爷扔下你,你小子可得给老头子少吃点喽。”

  陈浮生微微一愣,开心地笑了起来。

  夜幕降临,天却并未彻底黑下来。

  雪地将漫天星光重新映入天空,天幕中有种异样瑰丽的暗红。

  苍凉的东北大山中万籁俱寂,一切生灵的痕迹都被大雪掩盖,天地间仿佛就只有爷孙两人的存在,空旷而寂静。

  陈浮生想,他恐怕永远也忘不了前面那个在雪地中步履蹒跚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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