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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屋

更新时间: 2025-07-17 22:07

登门登门妮拉·欧特曼站在新婚丈夫家门前的台阶上,轻叩了两下海豚样式的门环,却因那沉闷的砰砰声而感到局促不安。无人应门,她的希望落空了。可时间是早就安排好的,来之前也写了信。说到写信,与勃兰特家昂贵的羊皮纸相比,她母亲的信纸就太寒酸了。不,她想,跟一个月前的婚礼(没有花环、没有订婚杯,也没有婚床)相比,这种迎接方式还不算是最糟的。妮拉将小行李箱和鸟笼放在台阶上。她知道,等会儿给家里写信报平安时得把这些事写得好一点,但首先她得进门、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再找一张桌子。

妮拉听到身后传来船员们的哄笑声,于是转身向运河对岸望去。一个少年撞在了一个卖鱼妇人的怀里,一条半死不活的鲱鱼从篮子里掉了出来,顺着她宽大的裙摆滑到地上。她高嗓门的乡下口音直刺妮拉的耳朵。“混蛋!混账东西!”卖鱼的妇人高声骂道。那个少年是个盲人,他伏在地面的污泥上,划拉着寻找那条逃走的鲱鱼,就像在寻找一个银饰一样。他的双手动作很快,也不怕被人踩到。他逮到了鲱鱼,咯咯地笑着,站起身,一只手里抓着鱼,另一只空着的手伸出去探路,沿着运河岸边的小路跑了。

妮拉在暗中喝了一声彩,趁着还有时间,她继续欣赏着10月里罕见的暖日风景。她眼前的这片水面,是被称作“绅士运河”的黄金转弯处;但今天,其广阔的水面呈现出平淡无奇的茶褐色。淤泥颜色的运河两侧,是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宏伟亮丽的楼宇与其在水面的倒影互相衬托,就像珠宝一样炫耀着这座城市的荣耀。屋顶上方,大自然也不甘示弱,用橘黄色和杏黄色的云彩映照着这个辉煌的国度。

妮拉转过身来,却发现门敞开了一丝缝隙。刚才也是开着的吗?她记不清了。她推开门,探进头去,立刻感到了从大理石地面升起的阵阵凉意。“乔内斯·勃兰特。”她喊道,声音有点大,也带着点恐慌。这是个恶作剧吗?她想,我要在这里站到明年1月了。琵波——她的长尾小鹦鹉——在笼栅上蹭着身上的羽毛,其微弱的鸣叫声消失在大理石地面上。她身后的运河也已安静下来,仿佛屏住了呼吸一样。

妮拉望向室内的阴暗处,她知道,有人在看着她。怕什么,妮拉·伊丽莎白。她壮了壮胆子,迈进门槛。她的新婚丈夫是拥抱她、吻她,还是一本正经地跟她握手。婚礼上他可是什么都没做,而那个婚礼只有几个娘家人参加,男方一个亲友都没来。

为表明乡下姑娘也是有教养的,妮拉弯下腰,把鞋脱了。这双鞋皮质优良、制作精细,是她最好的一双鞋了,但它们的意义何在?到现在她都说不清楚。体面,母亲曾跟她这样说过,可是她的脚很不舒服。她把鞋扔在地上,希望弄出点动静让人听到,或把藏在暗处的人吓跑。母亲说她老爱胡思乱想、异想天开。扔鞋子一点效果都没有,妮拉觉得自己现在就跟个傻瓜一样。

外面街上传来两个女人打招呼的声音。妮拉转过身,向门外望去,却只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没戴帽子,金黄色头发,身材高挑,正迎着落日走远。从阿森德尔夫特一路赶来,妮拉的头发有些乱了,微风吹散了她的发缕。而现在拢头发会显得自己更加紧张,所以她就任凭发丝拂拭着脸颊。

“这是要开动物园吗?”

一个声音从大厅的暗处传来。妮拉吓了一跳,她刚才就猜想有人在看着她,可还是没有防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人从暗处走出来,伸着手,不知是要迎接她,还是要表达对她的抗议。她是一个女人,身板笔直,身材苗条,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头上的帽子因上浆、熨烫而坚挺有型。她的头发一丝不乱,身上隐隐带着一股奇怪的肉豆蔻味。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嘴唇也没有血色。她在那里看我多久了?琵波也因她的出现而叽喳地叫起来。

“这是琵波,”妮拉解释道,“我的鹦鹉。”

“我看见了,”那个女人低头看着她说道,“也听见了。没有别的飞禽走兽了,是吗?”

“我还有只小狗,没带来……”

“很好。它们会弄乱房间,抓坏家具。法国人和西班牙人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动物,”女人断言道,“跟它们的主人一样,肤浅、无聊。”

“长得还像老鼠。”门厅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女人皱了皱眉,闭了下眼睛。妮拉看在眼里,心里纳闷究竟是谁在看着她们俩交谈。她得比我大十岁吧,她想着,但她的皮肤真好。女人从妮拉身边经过,朝大门走去,她举止优雅,却透着高傲和刚愎自用的神态。她瞅了一眼妮拉放在门边的皮鞋,又把目光定在她的鸟笼上面,嘴唇始终紧闭着。琵波因恐惧而奓起了羽毛。

妮拉伸出手,想用握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但女人刚碰到她的手就缩了回去。“才十七岁,手怎么这么硬。”她说道。

“我叫妮拉,我十八岁。”妮拉解释道,也缩回手来。

“我知道。”

“我的名字其实是佩特妮拉,但家里人都叫我……”

“我知道。”

“你是管家吗?”妮拉问道,走廊里传来憋不住的哧哧笑声。女人假装没听到那笑声,望向门外的暮色。“乔内斯在家吗?我是他的新婚妻子。”女人仍不答话,妮拉继续解释道,“我们一个月前登记结婚的,在阿森德尔夫特。”好像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解释自己的身份和来历。

“我哥哥不在家。”

“哥哥?”

暗处又传来一阵笑声。女人转头直视着妮拉的眼睛,说:“我是玛琳·勃兰特。”好像妮拉早就应该知道她的身份一样。玛琳的目光冷酷而坚定,但妮拉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犹豫。玛琳继续说道:“他不在,我们原以为他会在家,但他不在。”

“那他在哪儿呢?”

玛琳扭头看着门外的天空,挥了一下左手,两个人从楼梯旁的阴影处走了出来。“奥托。”她招呼道。

一个男人应声走上前来,妮拉心里一惊,冰冷的双脚像是钉在了地板上一样。

奥托的皮肤全是极深的深褐色——衣领外面的脖子、袖口外面的手腕和手背,还有面部——下巴、高高的颧骨、宽额头,全都是褐色的。活到现在,妮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肤色的人。

玛琳看着妮拉,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面对妮拉掩饰不住的慌乱心情,奥托的眼神却显得波澜不惊。他向妮拉俯首施礼,妮拉则屈膝还礼;她紧咬着下唇,一丝咸腥的血液味道提醒她保持镇定。近在咫尺的他,皮肤看上去就像光亮的栗子外壳一样,而他黑色的鬈发茂密地覆盖在头皮上,就像一片柔软的羊毛一样,与其他男人平直油亮的头发截然不同。“我……”妮拉欲言又止。

这时琵波喳喳地叫了起来。奥托伸出手,宽大的手掌上托着一双木屐。“穿上吧。”他说道。

他说话带着阿姆斯特丹口音,但带着卷舌音,轻柔而流利。妮拉从他手里接过鞋子,手指轻划过他的手掌。她笨拙地将木套鞋套在脚上,鞋子太大了,但她不敢说;至少,她的双脚能离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了。如果她能到楼上去,如果他们能让她通过大厅,她打算把鞋带再紧一紧。

“奥托是我哥哥的男仆。”玛琳说道,眼睛仍看着妮拉,“这是科妮莉亚,我们的女仆。她会照料你的饮食起居。”

科妮莉亚走上前来。她比妮拉稍微年长一些,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也比妮拉稍高一点。她稍显友好地朝妮拉露齿一笑,用蓝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位新人;她发现,妮拉的双手正在微微发抖。妮拉也朝她笑了笑,却被女仆好奇的目光逼得窘迫不安。她想对科妮莉亚说点客套话,却被玛琳打断了。

“跟我上楼,”玛琳说道,“去看看你的房间。”

对玛琳这阴差阳错的解围,妮拉暗中庆幸,又觉得有点难为情。她点了点头,却发现科妮莉亚眼中露出消遣的神色。玛琳挥了下手,示意科妮莉亚将鸟笼提到厨房里去。

“可厨房里有油烟啊,”妮拉反对道,“琵波喜欢亮一点的地方。”

科妮莉亚提起鸟笼,像提水桶一样前后晃荡了两下。“哎……请你小心一点。”妮拉说道。

玛琳和科妮莉亚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脚步未停,在琵波焦虑的叫声中走进了厨房。

到了楼上自己的新房间里,妮拉立刻为其奢华而自惭形秽。玛琳则面露不快,“科妮莉亚怎么绣了这么多东西,”她说道,“希望乔内斯只结这一次婚就够了。”

房间里的靠垫上都绣着勃兰特姓氏的首字母B,床单是新的,两对窗帘也是刚洗过的。“运河上雾气大,所以屋里的天鹅绒都得厚一点。”玛琳走到窗前,手扶窗棂看着外面天空上闪烁的几颗星星,补充道,“这原本是我的房间,这边的风景不错,所以就让给你了。”

“啊,别,”妮拉说,“还是你住吧。”

她们俩面对面站着,四周全是刺绣的纺织品。屋里的亚麻布上绣着的都是勃兰特家姓氏的首字母B——它蹲坐在鸟巢中,被蔓藤的枝叶环绕,下面则是一片花圃;大腹便便的字母B似乎已把妮拉的娘家姓氏吞噬殆尽,提醒她已经不再是伊丽莎白家的人了。虽然心怀窘迫,但妮拉觉得自己有义务去表现一下自己对新身份的认可,她用一根手指轻抚着身前的织物,心里却十分沉重。

“你们家在阿森德尔夫特的老宅子,是不是很暖和,没有太多潮气?”玛琳问道。

“也挺潮的,”妮拉弯下身子想整一整那双不合脚的大木屐答道,“水堤的用处不大。还有,我家的房子不算大……”

“我们家的家世也许不如你们那么显赫,但我们的房子又温暖又干燥,建得很好。”玛琳打断了她的话。她原本就没想听妮拉的回答。

“是的。”

“Afkomst seyt niet——家世一钱不值。”玛琳用手指戳了戳身边的靠垫,借以强调“一钱不值”这四个字,继续说道,“这是上周日做礼拜时佩利孔尼牧师说的,我把它记在家里《圣经》的扉页上了。创业容易守业难啊,稍不注意就把家败了。”她似乎不愿想这些可怕的事,于是就转了话题,“令堂给我们写信,说她要支付你到阿姆斯特丹的旅费。那怎么行?所以,我们就派家里第二好的船过去接你,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不会的。”

“那就好。虽说不是家里最好的船,也是新刷的漆,船舱里的内衬也都是孟加拉丝绸。最好的那艘船乔内斯用着呢。”

妮拉不禁纳闷起来,她的丈夫到底坐着最好的船去了哪里,怎么没在家迎接她的到来。她又想到了琵波,它此时正独自待在厨房里,跟灶火和锅碗瓢盆在一起。“你们只有两个仆人?”她问道。

“两个就够了。”玛琳答道,“我们是商人,不是懒汉。《圣经》上说,不要炫耀财富。”

“对,当然。”

“话说回来,要炫耀也得有资本才行。”玛琳说道,双眼盯着妮拉,后者则躲开了她的目光。

天色渐晚,房间里暗了下来,玛琳点上了蜡烛。那些蜡烛是廉价的牛脂做成的,燃烧时发出呛人的肉腥味,妮拉心中不解,她更喜欢芳香的蜜蜡蜡烛。

“科妮莉亚把你的新名字绣得到处都是。”玛琳扭过头来说道。

的确如此。妮拉想道,又想起了女仆那怀着敌意的眼光。她的手都累肿了,这又要怪在谁头上呢?

“乔内斯什么时候回来?他为什么不在家?”妮拉问道。

“令堂说,你迫切希望在阿姆斯特丹成家、生活,”玛琳问道,“是吗?”

“是的。但是得先嫁人才行。”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妮拉纳闷玛琳的丈夫在什么地方。也许她把他藏在地下室里了吧。她强忍住笑,把翘起的嘴角朝向一个靠垫。“真漂亮,”她说道,“你不用这么费心的。”

“都是科妮莉亚做的,没我什么事。”

“你太谦虚了。”

“我已经把我的画都拿走了,你的品位恐怕欣赏不了。给你换了这些。”玛琳指了一下墙壁。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其中一幅画的是打猎的战利品——两只飞禽,挂在一个钩子上,羽毛凌乱,耷拉着爪子。另一幅也是画的猎物,那是一只野兔,用绳子拴住后腿,倒挂在树丫上。旁边一幅画的是一堆牡蛎,盛在一个中式花纹的盘子里,盘子前方是一杯酒,还有一盘熟透的水果,画中的牡蛎都大张着嘴,纷乱不堪。在老家,妮拉的母亲喜欢在墙上挂风景画和讲述《圣经》故事的图画。“这些画都是我哥哥的。”玛琳指着另一幅画说道。画上是一个花瓶,瓶里乱蓬蓬地插满了花,色彩异常浓亮,画面下方是半个石榴。

“谢谢。”妮拉说道,心里想的却是:睡觉前还得费工夫把这些画都翻过去对着墙。

“晚饭你就在房间里吃吧,”玛琳说道,“赶了几个小时的路,你也累了。”

“好的,太感谢了。”画上那两只鸟,它们渗血的嘴、空洞呆滞的眼睛都令妮拉感到心惊胆战。看着这幅画,她突然很想吃点甜东西,于是继续问道,“有杏仁糖吗?”

“没有。家里不太吃甜食。糖会让人的灵魂生病。”

“我妈妈常把糖做成各种形状。”老家的食品柜里总不缺杏仁糖,这也是在溺爱孩子方面欧特曼夫人唯一与丈夫相同的地方。美人鱼、小船、用糖块穿成的项链……又软又黏的杏仁膏入口即化。再也不能跟母亲朝夕相处了,妮拉想。有一天我也会给孩子们做杏仁糖,在他们央求时,递到他们伸出的小手里。

“等会儿我让科妮莉亚把白面包和豪达奶酪送上来。”玛琳的话将妮拉又拉回现实中来,“还有一杯莱茵酒。”

“谢谢。你知道乔内斯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玛琳扬了扬鼻子:“什么味?”

妮拉下意识地把手抬到了锁骨位置:“是我吗?”

“你?”

“妈妈给我买的香水,百合精油。你闻到的是这个味吗?”

玛琳点了点头。“是,是百合味。”她轻咳了两声说,“你知道人们怎么说百合吗?”

“什么?”

“开得早,烂得快。”

说着,玛琳关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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