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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知道

更新时间: 2025-07-20 20:36

Chapter 1 朝夕

  挂了电话后乔净亭呆站一会儿,她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已经住了两年的出租屋,好像这个刚刚五十平的屋子会趁她上班时制造什么秘密一样。地方小,再怎么整理也觉得逼仄碍眼,床边叠得有条不紊的收纳箱不知几次让她磕得膝盖发青。

  她不想先从这几个箱子开始,因为她还清晰的记得两年前的自己是以怎样一种近乎暴虐的行径把自认为不会再用的东西塞进去,恐怕一打开盖子,里面的旧杂志或是脱了钢圈的旧内衣就会像装了弹簧一样跳出来。

  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到那张照片到底被随手甩在了哪里,直接拒绝母亲的要求又显得太过无情,为了让自己安心,她叹了口气后跪在了床边,朝圣一般向床底下偷看了一眼,仿佛一个藏起了潘多拉盒子又不敢打开的顽皮孩童。床底下黑洞洞的,一股夹杂着灰尘的霉味挟持了她的鼻子,又顺带糊了她的眼睛,

  “妈的。”她对着黑暗骂了一句,又吃了一嘴的灰。

  手指最先碰到的是一个纸盒,毛茸茸的质感让她一阵恶寒,她勾起手指托着盒盖把盒子拖出来,不出所料的,进入光明后,整个盒子都像穿着一件过时的灰色毛衣,只有盒盖上印着一个浅浅的棕色半圆形,是她的手指留下的。

  乔净亭用四只手指抬着盒子走到床边,将盒子放在窗沿上,摇摇晃晃的,她便用身体向前靠一点作为支撑,白色的针织衫上立马粘了一团灰尘。她把盒盖打开,发现手肘已经顶到了开了半边的窗户,又不想脏了地板,便把那盒盖夹在两腿之间,用一个非常滑稽的姿势维持着平衡。

  她憎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种说法,母亲想要的照片偏偏就躺在最上面,压着其他所有的回忆,像一个嘴脸丑恶的将军。她试图避开目光,可那段回忆却已经横行霸道,汹涌而来。

  照片上的乔净亭十二岁,上初一,留着老气的叔叔阿姨头,所谓叔叔阿姨头,从字面也可以看出是中年男女通用的发型,比如今男孩寸头略长一些而已。身后的父母笑得很憨厚,母亲的脸红的发光,不知道的以为是女儿金榜题名了,那个她至今也不愿意叫一声爸爸的男人,穿着不合时节的长袖衬衫,说不清是绿是蓝,额头上已经生了好几道皱纹,每道皱纹里都泡着让人生厌的汗渍。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立夏吧,乔净亭发现自己粉色的的确良短袖胸前挂着一枚洁白的鸭蛋,鸭蛋是用黄蓝两种毛线钩成的网兜装着的,垂在胸前,好像就快要因为引力把脖子勒断了。乔净亭看着自己黝黑的脖子,酱油色的脸,还有腋下洇湿后变深的颜色,忽然一阵头疼,尤其是回想起那天自己那声脆生生的“爸爸”,更觉得天灵盖轰隆作响。

  乔净亭一手稳着盒子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的最近联系人。

  “妈,对,我找了。”她蹲下来,夹在双腿之间的盒盖顺势掉下来,“没有,不在我这儿。”她把盒子放在膝盖上,弓着背,那张旧照片从手指间滑出去,落在地板上。她伸出一只脚用脚趾将它勾回来,目光还是停留在上面。

  “我真找了。”她皱起眉头,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敲门声,“来人了,明天再说吧。”她扶着膝盖站起来,把那张照片踢到窗帘里面,顺着梳妆台和床之间的小路去开门。

  “能有谁啊,朴泊呗。”她透过猫眼看到了朴泊的油头,不如以前白天见面时齐整,额前几根散落下来,“行,我明天再找,你早点睡吧。”挂了电话后乔净亭才打开门,朴泊拎着几个一次性餐盒,一只手已经开始脱鞋子,他那双擦得锃光瓦亮的黑皮鞋还像刚买时那么新。

  “净净,你怎么才开门啊,我饿死了。”朴泊把餐盒放在地上,左顾右盼地寻找拖鞋,把鞋柜开了又关,最后还是直接穿着黑袜子踩在地上。

  “跟你说几次别叫我净净。”乔净亭提起那几个冒着热气的餐盒放到桌上,回头看到朴泊正弯着腰拍袜子上沾上的灰尘,她把脚上的拖鞋踢给他,“你穿吧。”

  “得了吧,你体寒。”朴泊捡起拖鞋走到乔净亭身边,蹲下来抬起她的脚替她穿好,然后自顾自往阳台上走,回来的时候两根手指捏着一双粉红色珊瑚绒地板袜,“我穿这玩意儿行吧。”他把桌上的餐盒又提起来夹在胳膊下面,轻车熟路地拐到厨房拿了两双筷子,小丑一样踮着脚尖一溜小跑到乔净亭卧室里,身形轻盈,一点儿也没有磕着绊着。

  朴泊在地板上搁着的小白桌旁坐下,“净净,磨蹭什么呢,来吃饭。”

  乔净亭端着一碟子醋,两只胳膊抬得很高,“你的拖鞋早上我洗了,不知道怎么还没干。”她把醋碟子放下,桌子一晃洒出来几滴,她便伸出手指轻轻抹去然后放到嘴边舔了舔。

  “你脏不脏啊。”朴泊把餐盒一个个打开,荷叶蒸饺,番茄炒蛋,红烧肉,鱼香肉丝,“快坐下吧。”他瞥了瞥乔净亭脚上那双已经开始变黑的女式拖鞋,“不用洗我的,我下次再买一双来就是了。”

  他把荷叶蒸饺推到乔净亭面前,自己盘着腿在黑袜子外面套地板袜。

  乔净亭没说话,拿起筷子夹蒸饺,放了两个在醋碟子里泡着,原本就半透明的皮一下子被棕色浸透,边缘慢慢下垂,像漏了水的船,一点一点沉默下去,她便在这个时候把筷子戳进去。她抬头看看朴泊,朴泊还是低着头,别扭地扳着自己的脚,用手拔袜子上起球的地方,那些被拔下来的毛球被他握在手心里。

  乔净亭很喜欢这种沉默的舒适,不需要对话,甚至不需要交换目光,两个人可以毫无防备地做自己的事,那些在别人面前羞于表现得或滑稽或愚蠢的行为,在这一刻都能被坦然接纳。

  乔净亭解决了五个饺子以后朴泊才抓起筷子,他把装米饭的饭盒拿起来,撕下盒盖当做托盘,吃了两块红烧肉之后鼓着腮帮子开口了,“刚刚跟谁打电话呢?”

  “我妈啊。”乔净亭吃了几口番茄炒蛋,用手指抹了抹桌子站起来,“你别吃到桌子上啊。”她收拾好自己的筷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最近管得越来越宽,你管我跟谁打电话呢,又不是我男朋友。”客厅一片漆黑,她摸索着找到开关,整个手掌拍下去,“啪”的一声,灯亮了,她听到朴泊嘴里包着东西含糊地回答她,

  “你看你,开个灯都这么大动静,咋咋呼呼的,谁要做你男朋友?”

  乔净亭楞了一下,她把筷子放到水池里,从阳台收了朴泊的拖鞋回来,用吹风机慢慢地吹。吹风机功率很大,静悄悄的屋子里一下子嘈杂起来,她关上厨房的门,把轰鸣声锁在小小的空间里。隔着纱窗盯着窗外黑色的天空,夜色被分割成无数个细细密密的小方块,眨眼间又密密麻麻缝合在一起。她把手伸进拖鞋里摸了摸,还裹着一层暖意。

  “净净,干嘛呢?”朴泊的声音隔着门飘进来,她用食指揉揉眼睛,走到客厅时整只手掌包住开关,一点一点小心地按下去,灯灭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穿鞋吧。”她把拖鞋扔给朴泊。

  朴泊接过拖鞋,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你什么时候能别这么野蛮。”他也站起来,把乔净亭垂下来的短发掖到耳朵后面,看到那枚他送给乔净亭的耳钉,纯银的“Q”,他的手停了下来,又摸摸自己的耳朵,二十岁时打的耳洞已经长合了,摸不到一点痕迹。

  乔净亭没有察觉到朴泊的举动,她把剩余的菜并到一个餐盒里,“反正在你眼里我一直是个没修养的女人。”她用手指捏住最后一个蒸饺,还没有卸妆,担心口红粘到嘴上,只好将嘴巴张到最大,再把蒸饺塞进去。

  “我从来没这个意思。”朴泊看着乔净亭的碎发又落下来将那个闪闪发亮的Q隐去了,“我不会喜欢一个没有修养的女人的。”乔净亭向外走的步子顿了顿,晃动的头发也静止下来。朴泊怕她忽然转过来说些什么,手足无措地四下观察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发现了歪在一边的盒子,便佯装感兴趣地走了过去。好在乔净亭没说什么,径直往厨房去了。

  盒子里是一摞旧照片,朴泊张开拇指和食指,虎口刚好能把所有照片卡住,他举起来从侧面看,上半部分还是白色的,下半部分已经是棕黄色,是秋天枯槁的树叶的颜色,想必是谁按年代整理过了。私自翻别人的照片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以乔净亭的暴脾气......朴泊犹豫着想放下,只是他早已清晰的看到第一张照片是自己和乔净亭的合影。

  他换了手机后旧照片都没了,这些被乔净亭洗出来的照片也曾牢牢占据了他手机的很大一部分内存。

  照片上的他和乔净亭穿着情侣短袖,胸口印着小火车托马斯,显然是请过路的游人拍的,乔净亭倚在他的怀里,笑容有些腼腆,他的手心抚在她的头顶。背景是拱桥流水,依稀可见远处的黛瓦飞檐。

  朴泊把照片贴到眼前,看到他耳朵上的那枚银制耳钉,简单的一个P。

  他心头一紧,挪开目光,向下翻了几张都是他和乔净亭以前拍的照片。

  “谁允许你乱翻了?”乔净亭走进来,手里捧着两杯牛奶,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尴尬,也不紧张,白色针织衫的袖子挽到手肘处,她在朴泊身边坐下,随手撩起耳边的头发,她把照片夺过来,眯着眼睛用指甲从侧面划过去,再分成两叠,把泛黄的那叠递给朴泊,“说起来我们认识了七八年,你还不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子。”

  朴泊接过来看了几张,眼角的余光依旧在观察着乔净亭的神色,却不料乔净亭忽然看向他,他干咳了两声,“傻样儿,从小就像个男孩子。”

  乔净亭将照片收好装进盒子里,抬起头来看朴泊的眼睛,“一直是,你早该知道。”她懒懒地站起来,坐到床上。

  空气又静止了,这次的沉默不很融洽,朴泊坐了一会儿,伸手将小白桌的桌腿用力拧了两圈,“三十九块九,就是不牢靠。”

  这张桌子是乔净亭搬家时朴泊和她一起在宜家买的拼装桌,当时乔净亭单枪匹马拼完以后拍给朴泊看,得到了“真汉子”的评价。如今用了两年,有时螺丝松了就会摇晃起来。

  “年轻时喜欢的东西,有几样牢靠的?”乔净亭一只手掸着床单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挑起一边眉毛看向朴泊,仿佛真的想得到一个答案。

  “这么上纲上线?”朴泊故作惊讶,揉着脖子扯开话题,“净净,还喜欢宜家吗?”20岁时的乔净亭很喜欢宜家,她说逛宜家会给人一种关于结婚和未来的美好憧憬。

  “喜欢啊。”乔净亭低着头用手指梳额前薄薄的刘海,她抬起眼睛,在额头上挤出了几道浅浅的抬头纹。

  朴泊把脱下来的地板袜叠好,“那这周末去宜家把,换张桌子。”句号结尾,不算是商量,他知道乔净亭不爱社交,下班后也是直接回家,肯定没有安排。

  “周日吧,周六有约。”

  “什么约?”

  乔净亭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皱着眉头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

  “好好好,我不问了。”朴泊又弯下腰,拍了拍桌子腿,确定不会摇晃后走到床边揉揉乔净亭的短发,“到时候联系。”

  他的手被粗暴地移开,乔净亭盘着腿,仰起头朝一米九的朴泊挥手,“走好吧您嘞。”

  朴泊无奈地笑了,走到卧室门边又停下脚步,“净净,你过得好吗?”

  乔净亭正伸长了胳膊上半身前倾拉韧带,她头都没有抬一下,“你不是隔三差五就来吗,还问这个?”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过得好吗?”朴泊转过身看着她。

  乔净亭停下了动作,她摸了摸耳朵,又习惯性地伸出食指揉揉眼睛。

  “凑活吧。”

  有时候就算你在我的身边,就算你的胳膊肘能够触碰到我的胸口,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过得好不好。如果你心怀芥蒂,你有难以启齿的秘密,我不介意你隐瞒我。可我不希望你总带着三分说不清真假的笑意,我想看到的只是你开诚布公的悲伤而已,在我这里,你可以暴戾,可以厌世,可以像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时斤斤计较、放肆哭泣,只要你不那么累就好。

  你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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