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年
再次见到他,是在五年以后。回国不久的沫儿一个人沿着北城老街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终于在一间不起眼的书斋门口停了下来。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笑意,抬头望着立在门口的一块老旧牌匾,有些犹豫的走近。
“缘浅情深。”她抬手一寸寸拂去牌匾上堆积已久的灰尘,看着刻在上面的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轻声叹了口气。他和她,终究也是应了这一句么?
五年了,她离开已经整整五年了啊!从台北到美国的时候她才只有十八岁,而如今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年纪。青春不再,年华不待。而当年身边那个温文尔雅的程以涵,亦早已有妻如花。
想到那个名字,沫沫的心口蓦地抽痛了一下,浅浅的,却依然清晰的存在——
“白沫儿,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恨你?走!从我的生命里走出去!”
“不要再联系了,我要说的不是你想听的。”
……
耳边忽然又浮现起了那一日他决绝的话语,以涵冰冷的眉眼似乎就近在眼前。沫儿的身子不禁轻轻颤了颤,长长的睫毛在柔软的阳光下映出了深深浅浅的黑影,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白沫儿,五年了,他早已经不是你生命中的人了,把原来的一切都忘了吧。
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她捧着书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翻着一本《雪莱诗集》。
“就这一本吧,谢谢。”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极低沉好听的男声,宁静悠远,深沉温和,似敲响了多年来尘封的记忆,听得她出神。随着那声音一点点走远,沫儿脑海里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她猛地反应过来,翻书的手狠狠一僵。
程以涵!
她的目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收银台旁边站着的那个高大英挺的背影,可不就是程以涵!他西装革履,面容俊美,明明没有其他多余的举动,然而举手投足间却又显得那样沉着自信,在人群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亦如当年。
暖橘色的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然而她的脸色却霎时间一片惨白,紧紧咬着唇不出声——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程以涵,他又何时来了台北?
沫儿的手蓦地攥的紧紧的,指骨用力的有些泛白。
再抬起头时,收银台旁边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
不知是失落,还是什么,沫沫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努力想要赶走脑中那汹涌而来如潮水般的记忆,眼眶蓦地有些微湿。
原来就算尽了力,有些东西仍旧无法守护,比如爱情……比如……生命。
她兀自低头揉着酸涩的眼眶,手腕却突然被人用力紧紧抓住。
是谁?她扯了扯,却没有挣脱开来。沫儿蹙眉抬起头,在看到来人时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以……以涵?”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明显有些无措,却似乎又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期待?
程以涵却没有放开她。
曾经那双沉静温柔的双眸如今却早已变得冷锐深沉,他定定盯着沫儿看了许久,却又更像是越过她,直直俯瞰着只属于他和她的记忆。
他面目沉静,静静看了她片刻,良久才回过神来,用冷得出奇的嗓音说了一句,“白沫儿,好久不见。”
说话的时候,他冷冷的盯着沫儿的眼睛,一根根松开了紧紧握住她手腕的手指,仿佛毫不留恋那腕间传来的温度。
好久不见。
疏远到不能再疏远的一句话。
沫沫勾了勾唇角,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那一句话,使得她本就毫无血色的唇愈加惨白了,她绷紧小脸,干干的咳了一声,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低低地说:“好久不见。以涵,你还好么?”
他还好么?以涵冷笑了一声,他不好,很不好!没有回答沫儿那句无关痛痒的问话,以涵灼人的视线盯住她,让她避无可避,“白沫儿,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几年未见,沫沫忽然被眼前这个暴怒的程以涵吓得呆了呆,身子微微颤抖着后退了几步。然而情况似乎又和五年前一样,她走到哪里,都逃脱不了他的掌控,她的双肩猛地被他牢牢按紧,一双阴骛的黑瞳一霎不霎的看着她。
“对不起……”她在他凌厉的目光下缓缓垂下了头,紧咬着发白的嘴唇,用低如蚊蚋的声音吐出了这三个字。
然而以涵却是愣了愣,紧握她双肩的手指也慢慢松开。良久,才涩声道:“收起你的道歉,我并不需要。”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三个字。整整五年来,无论他如何骂她激她,她最多只是不说话,却从来不曾说过这样陌生的字眼。
书斋里人来人往,他们两人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以涵蹙了蹙眉,将她拉到一边僻静的角落里,然后松开手,背倚着墙壁沉默着。
沫儿清瘦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那样孤立无援,他就近在咫尺,好闻的淡淡杜蘅气息包围着她,和五年前没什么不同,然而那样冰冷又火热的视线,却让沫沫不禁打了个冷颤。
五年前……
心不知怎的一痛,仿佛昔日的伤口又被狠狠撕裂,肆意啃噬着她每一个角落。巨大的疼痛感从胸腔一路窜到脑海,蹦出带血的回忆。他分明近在眼前,然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却仿佛隔绝了万水千山。
她与他面对面站着,以涵蹙眉看着她,不说话,目光冷峻。他忽然有些烦躁的扯了扯领带,暴怒的神色却渐渐趋于平静。深吸了一口气,他深深看了沫儿一眼,把西装搭在手臂上,正欲说话,却被门口温柔的女声打断了,“以涵?”
沫沫一震,朝门外看去——
沈笛跨步进来,看到沫儿也是一怔,精致的妆容似乎有一刹那间的破裂。然而她很快便了解了眼下的形式,神态自若的挽住了以涵的手臂,笑着朝沫儿点了点头,又抬眼望着一直沉默的以涵,“亲爱的,我们回家吧。”
沫沫怔住了,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对般配极了的男女,一颗心,渐渐的下沉。原来,他们真的再也回不到原来了。
“走吧。”以涵不再看她,只垂眸低低的对着身边的沈笛说了一句,便抬步走了出去。
头也未回。
沫沫呆呆的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瞬间呼啸盘旋着五年来所有的记忆,又仿佛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然而眼底深处,却忽然腾起了淡淡的水雾。
“小姐,小姐。”直到她听见收银台那边的先生在叫她。
沫沫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怎么走过去的,就听见那人在说:“刚刚那位先生买完书忘了带走,小姐,您是认识他的吧,他已经付了钱,您看……”
沫沫已然静静打开了包装纸,怔怔的看着手里的画册,眼泪终于止不住的在她苍白的脸上缓缓流下。
“他不会再要了,不如,你把他送给我吧。”
“啊?哦,好,好。”在收银台人员奇怪而同情的眼神下,沫儿已经抱着画册走出了书屋。
缘浅情深。
她忽然把头深深埋在书里,嗅着还有一丝杜蘅香气的画册,泪流满面。
清风吹来,不小心吹开画册的扉页,上面的字体飘逸又工整,是著名书法家预白亲笔提的两个字——
《五年》
五年,不知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给他们这样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