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钻石有什么好?不过是块碳而已“
慕善看着喜喜,喜喜也看着慕善。
究竟是有多少年没见了?慕善火速在心里算了一遍:大学两年,毕业四年,加起来一共是六年。
当初的小少女五官又清晰了一些,按照常人的说法,就是“长开了”。精巧的下巴,优雅的脖颈,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裙子,系带式的高跟鞋,黑色的打底袜子,包裹着细长的腿。
她还是那么美,只是,少了一些乖张。到底是长大了,表情显得异常宁静。
唯独是那双眼睛,还是像寒星一样露出锐利的光芒,割破慕善的表情。他不自知地抽了抽嘴角,表情十分僵硬。
她还记得他。
一旁的刘达生却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在一旁笑呵呵地介绍道:“慕善,这位是林世喜小姐。林小姐即将要结婚,想请你设计婚房。”
婚房?
刘达生又对林世喜说:“这位是我们设计所的首席设计师陈慕善,经他设计的房子向来好评如潮,张太太的新房也是由他设计,相信您已经看过?”
“嗯,看过,挺好。”喜喜没什么表情,声音一如既往,清冽中带着冰冷,却字字清晰,一个尾音都没有,像是拿剪刀剪开了一般。
“那么你们慢慢研究,我先出去了。”达生说着,向慕善挤了挤眼睛,接着拉开门走出去。
房间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们俩却都没有开口。气氛有一些僵硬,像是凝结成了冰,连风都吹不进来。慕善冷冷地问:“婚房?”
“是啊,我要结婚了。”喜喜懒洋洋地坐下来,将手袋丢掉了一边。
“同谁?”
敲门声响起,秘书Alice端了一杯花茶进来,摆在喜喜面前,接着便又退去了。喜喜端起茶喝了一口,竟然露出笑容来:“咦,真是好喝。”
他们已经相处了至少一分钟,她却从未对他笑过,反而是对一杯茶微笑。慕善忍不住在心里嘲讽自己:凭什么对你笑呢?茶还有实用价值,但你是谁?
想明白了,人也跟着清醒起来,问:“请问户型图带来了吗?还有,林小姐你喜欢什么风格?”
喜喜从包内掏出一个薄薄的小本子递给慕善,慕善去接的时候,看到她无名指上一颗硕大的宝石戒指,倒不是钻石,而是一种蓝色的宝石,椭圆形,打着金色的边,几乎遮住了半只手指。他忍不住笑:“呵,不是钻石吗?”
“钻石有什么好?不过是块碳而已,”喜喜把手指伸直,也打量着那只戒指说:“我喜欢宝石,颜色鲜艳,比钻石好看多了。”
慕善不置可否,接过手中的册子看,这才发现是祈城地产最新楼盘的宣传册。该楼盘在市中心一幢大型购物中心后面,吵闹又拥挤,根本不是居住的好地方,售价却早已攀上了本市最高峰。昨天慕善还在路上听到两个年轻人说:“我要不吃不喝工作三十年才能买得下一个厕所。”
另一个立刻挖苦他:“别太看得起自己,那里的厕所都比你卧室大!”
一群人大笑起来。
慕善却不动声色,更夸张的房子他也不是没见过。上一位张太太嫌200平的房子不够大,干脆买了相邻的两间打通,便成了400平的房子。那桩生意花了慕善整整半年的时间,光是从新设置布局就够他受的了,毕竟是有两个厨房四个洗手间。既然如此,何不买别墅?张太太却说:“我不喜欢爬楼梯。”
有钱的人大多古怪,这一点也不假。
慕善翻着画册,喜喜站起来,打开其中某一页说:“我买的是这一款,顶楼,两层,一共三百平,有一个五十平的露台。不过我不喜欢那个露台,夏天太晒,下雨的时候又会淋进来,你帮我想办法。”
“帮我”那两个字让慕善觉得心里暖了一些,曾经她也这样对他说过:“慕善你帮我。”
那时她不过十三岁而已,拉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两只眼睛几乎快要哭出眼泪来,让慕善不忍看下去。
而现在她却连眼皮都没有抬,还继续说着:“还有我不喜欢厨房,可不可以把厨房去掉?”
慕善皱眉:“没有厨房你怎么吃饭?”
“去外面吃,”喜喜答得理所当然:“我不会做饭,也不打算请保姆。”
慕善几乎快要笑出来,她却突然顿了一下,道:“陈姨死了,我不想吃其他人做的饭。”
慕善楞了一下,他想起那慈祥的老好人来。她待喜喜像亲生女儿一般,总是揪着她的耳朵数落她:“再不听话我打你!”喜喜容不得旁人这样对她,唯独陈姨无论说什么,她都笑咪咪的。傍晚的时候慕善在喜喜家吃饭,陈姨总是夹菜给他,说:“慕善你要多吃点,男孩子太瘦了不好。”
“什么时候的事?”他连声音都变了。
“两年前。”她话锋一转,连让人安慰的空隙也没有,立即就说:“另外我想把房间刷成蓝色,不是主卧,而是我自己的房间,喏,在这里。”她指给他看。
慕善却几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干脆随手打开了一边的录音笔,坐下来道:“你继续说好了。”
反正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不见得会答应。林世喜的审美向来是只在着装打扮上能拿高分,旁的统统不及格。
喜喜看了他一眼,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是笑了,说:“陈慕善,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彼此彼此,你也还是那么烦人。”
说完他也笑了,下午的斜阳落在沙发上,于是喜喜的面孔便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在阳光中,像是天使一般美好,另一半却是还是那个调皮的女孩,露着轻微的厌倦和伤感。慕善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她的脸,她却很快地闪开,道:“大概就是这些,别的你自己设计吧。这是我的电话,有事情再找我。”
她留下一张纯白色的卡片头也不回地走了,卡片上只有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几乎是空白一片。而空气中留下她的香水味,是CK的one,满大街都有人用的廉价香水,尤其不适合现在的她,可是她从来没有换过,始终都只用one。
慕善忍不住趴在桌上深深地呼吸,待再也闻不到那股味道了,才疲倦地垂下头去,闭上了眼睛。